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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武侠修真 -> 赤心巡天-> 第五十章 天下明知 第五十章 天下明知
- “大名鼎鼎的秦广王,竟是个犯癔症的——”
罗刹明月净执钗在手,美眸横波,依然笑得迷人:“你我素未谋面,哪有什么旧账可言?”
对于这位凶名在外的秦广王,她不能说完全没有听闻,但确然是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她乃洗月庵灯意师太亲传,三分香气楼的主人。她的合作对象,要么是熊稷这样的霸国雄主,要么是志在六合的洪君琰,要么是意在颠覆天下的平等国……
她所筹谋的目标,不是荆国就是齐国,着眼天下霸国,只求覆灭社稷而结祸果,志在超脱!
秦广王再如何平民天才、开创咒道,其在地狱无门解散后,是世间一孤鬼——也再入不得她眼中。
怎么就突然跳出来要“清账”了?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账”,而在于今次并不是一场偶逢。尹观的态度说明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今日是对方有心算无心,她跌跌撞撞入瓮中!
苟敬敲门就是杀局的开始。
这个一脸正气的狗东西,实则奸滑似鬼,从敲门到现在,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坑。
最终让她体内的咒毒不断发展,惊觉时已蔓延到此等地步。
此花休矣!
罗刹明月净知晓自己在荆国的人生到此为止,对荆国的谋划已然成空,若还恋栈不去,在此惊动了唐宪岐,那就不是葬几颗花种的事情。
她下定决心放弃三分香气楼的一切,重修过去,用最好的状态,等待将来的某一天。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是想要弄清楚,尹观到底要跟自己清什么账,要确定尹观已经做到了什么程度……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放下所有,将来再踩一遍坑。
尹观漫步而前,其声悠悠:“我们组织里荣休的冥河艄公,被人随手抹掉。这事儿始终没人给我一个交代。”
杀手组织还有荣休这回事?
都“荣休”了,还与你何干?
这冥河艄公又是哪根葱?与我何干?
罗刹明月净听得莫名其妙,心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竟不知从何问起。
好在尹观有养毒的耐心,乐于为她解惑。
“陈算死了,尸体丢在我面前,紧接着镜世台的人就来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栽赃。”
尹观冷笑:“景国人做事本来都不需要理由,现在理由都给他们准备好了,生怕我们打不起来。”
万里迢迢虚空度,他已然借怨而临,踏此香闺,直接探手掏心:“你们真该死啊——拿我的性命开玩笑。”
百鬼荡于一钗,阎罗行于碧火。
三分香气楼里一间寻常的香室,顷成绝巅的战场。
苟敬的赤胆忠心都体现在高声里,提剑猛退:“首领小心!这妖妇歹毒非常,待我为您试她手段!”
罗刹明月净气得有些牙酸——你倒是上前?都快退到大街上去了!
她更气恼于“丢尸陈算”这无妄之灾——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倒是明白了前因后果——合着平等国做的好事,全扣在她的脑门上了。
但也总不能站出来说,都是宋淮干的——在熊稷仍然陷于古老星穹的当下,宋淮是她唯一的后手。现在暴露其人的身份,对她没有半分好处。
而且尹观口口声声“你们”,显然已经认定她们是一伙。归根结底卫郡之屠、陈算之死,乃至于惜月园那一战,都牵扯到平等国,她是洗不掉责任的。
罗刹明月净握钗在身前划过——整个饰红妆粉的香闺,霎时间褪色成黑白。斑斓浓稠的色彩,在她的钗下划出,如一道天河横在虚空。
赤橙黄绿青蓝紫,错织成人生不同的色调,将所有投至此方的视线,都拆解成混沌模样。
万方来此,当望洋兴叹。
就连尹观掏向她心口的手,也被色彩晕染,变得五颜六色。
“你也明白,景国对你的态度,在于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不在于谁给了他们理由。咱们都是被霸国迫害的人,何苦在此刀剑相向?”
她握钗而定声:“江湖事,江湖了,你若实在委屈,我给你一个交代便是!!!”
尹观眸中碧光转过,手上的色彩便如蜕皮般,纷纷衰死而脱落。
“面对他人的错误,我习惯自己去讨还。等来的交代都言不由衷!”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他双手皆缠碧光,竟将这色彩河流生生撕开,如撕一匹彩帛:“有大客户向我下了订单。现在大环境不好,我们做生意也是没有办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这么说我何苦费解!”罗刹明月净倒也洒脱,握钗便纵上:“但也不要觉得这单买卖这么好做,面对我罗刹明月净,你总得留下点什么!”
分流的彩色仿佛为他们展旗。
罗刹明月净在这一刻展露狭路相逢的豪气,她不介意让后生晚辈看看她们这些“老前辈”,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
杀手接单做事,无可指摘。但总该知道哪些人不好惹,不能惹!
可尹观的身形却消失了。
钗划要害竟为空。
飘摇在原地的,只有一豆碧色的光焰。
焰光之中摇晃着阎罗宝殿的光影,秦广王端坐大椅,冷淡地看着此方,像是他从未降临!
罗刹明月净生不出杀向幽冥的心思,只是后脊生凉地低头自视——
她所栖生的这一枚花种,这段名为小怜的人生……不知何时,竟已是绿油油的一片。
身如翡翠,森然见怖。外毒内瘴,咒邪相侵。
罗刹明月净清醒地认识到——此身无救,而她甚至不能再对尹观造成什么伤害。
咒毒猛烈,一至于斯!
在凋谢的最后,罗刹明月净抬眸而笑:“我且认了这花谢一枝,但你多少叫我带走几分春意!”
绿油油的她抬指遥点——
已经退到外间的苟敬,身上忽然被色彩铺满!
他像是穿上了一件花哨的衣衫,身上像是栖满了花蝴蝶。
罗刹明月净满意地看到,尹观在阎罗殿中勃然大怒,戟指此方——
“罗刹贱婢!你敢断我手足!”
但叫她遗憾的是,尹观怒而不起,骂而不动。口号喊得震天响,一点实质性的动作都没有。令她“沾染”的设计落空,不能“淆色”于咒祖。
堂堂计都奉香使,神临境的苟敬,就在罗刹明月净的注视中,被色彩淹没。
也算收回了一点利息,弥补了三分恶心……罗刹明月净心中正这么想。便见那倒地的苟敬,忽然天灵洞开,从中飞出一缕烟气,于空中遽展,化为一尊面目儒雅的男子。
虽为鬼身,却照于白日。
一身的正气,满眼的光明。
他哪里是神临境的鬼修?分明是洞真层次的鬼!
此尊随手扯来一名妓女,化作鬼衣披身,又复显为苟敬模样。跌跌撞撞跑出楼外,高声呼救:“鹰扬铁卫何在?我早已投靠你家大人,暗中为他调查罗刹明月净。今日贼妇已至!”
他脸上浴血,披发提剑,端的是忠肝义胆:“我已冒死将她缠住,速速报予朝廷,调高手前来!”
“好!好!好!”罗刹明月净竟然有三分释然!
“被堂堂秦广王注视,又让这样险恶的角色匿进楼中,合该我有今日之劫。我谋天下,天下亦谋我——这一段人生结束得不冤!”
她视天下之国为道途的资粮,而她自己的基业,又被苟敬这样的鬼东西觊觎着。人心诡谲,果然报应不爽。
一切丰富的过往,都是多彩的资粮。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下一刻,她绿油油的脖颈猛地被攥紧!
此身已死,她却被一种牵拽诸识的力量,攥得圆睁了眼睛。
她看到刚才还端坐阎罗殿里的尹观,又已欺身在近前。她的诸念诸识都被攥紧,尹观掐着她绿油油的脖子,如同掐住一支青苗……把她簪在了墙上!
“我都已经走到你面前来,难道只是为了掐断你一段人生?”
这张清俊的面容,已然侵入她的视野,黑色的长发,在碧色焰光中张舞。他的声音却渐冷:“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今天才下的毒?”
轰隆隆隆!
仿佛天雷震响,钩织过往种种疑虑之处,接连炸在罗刹明月净的脑海中。
毒如河底沙,又如水中垢,浮上来的这一刻,也牵动了过往。
在这一刻,她才能意识到,一直隐有所感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那些养在真阳鼎里……被她一夜清空的寿功!
彼时她选择与三分香气楼切割,果断带走所有积累。万不曾想到,那时就已经被针对了。
尹观的落子竟然如此之早,如此之前。
当年姜望在抱雪峰上等她来。
那时这咒毒就该起作用。
但那时候她避退了,忍让了。
等到了今天魁于绝巅,又剑掀超脱的姜望,她已经不敢再正面迎锋。也等到她体内的咒毒,茁壮成长,终于入侵她全部的过往,所有的人生!
今天苟敬步步为营的毒蚀,仍然只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真正致命的咒毒,在今日之前就已经发生。毒死小怜这段人生的,不过是一个毒引,而经年累月的咒邪,要腐蚀的是罗刹明月净的过去!
……
……
角芜山,世自在王佛庙。
大楚国师梵师觉,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正在吃馒头。
他很饿。
极乐世界的战斗结束后,他一直在吃。
大楚皇帝熊咨度亲自给他送馒头来——馒头是请虞国公屈晋夔亲自蒸的,一共三百笼,是素斋也是灵斋。
黄粱台现在还在燃着炉火,成堆的灵麦正碾磨成粉。梵师觉可以一直吃,吃到海枯石烂。
“国师啊,你看朕对你怎么样?”熊咨度陪他坐在门槛上,满脸堆笑地问。
梵师觉忙着啃馒头,用点头表示肯定。
“那你说说——”熊咨度勾住他的肩膀:“是朕对你好,还是你的小师弟对你好?”
梵师觉哼哼唧唧的没有说话。
熊咨度又问:“你跟谁更好?”
“我跟师弟是一家人,我在你这里是打工。”梵师觉嘴里嚼个不停,吐字倒是不含糊:“你虽然舍得给工钱,但我挣了钱都是要送回家的。”
“国师真佛也!”熊咨度不以为忤,赞不绝口:“出口就是禅啊。”
“佛爷哪有假的。”梵师觉随口回着,忽然侧头:“什么东西一直在响?”
笃笃笃,笃笃笃。
庙里敲木鱼的声音,一声急似一声,有一种紧迫感。
“哦,是那个功德木鱼。”熊咨度头也不回:“上面刻了《自在王菩萨经》,敲木鱼便是诵经。我家老头子专门找人做的,吸收日月精华,永动不歇,用来帮他积累功德。”
他摇头补充道:“平时嫌它吵,又刻了个静音法阵。”
“那它为什么现在响?”梵师觉问。
“也许是坏了。”熊咨度道。
他随手将这木鱼召出来,放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
它还是响个不停,小木槌越敲越快,都快敲出幻影了。
嘭!
却是梵师觉一记拳头,将它砸停。
这下安静了,舒服多了。
梵师觉继续拿馒头来啃。
“念经是不能偷懒的。”他含混着说:“我师父说,修行就要脚踏实地。骗骗佛祖得了,别骗自己。”
熊咨度沉默了片刻,哈哈一笑:“国师说得对!”
他笑吟吟地看着梵师觉:“此等无用之物,你顺手帮忙丢掉吧。”
梵师觉思考了一下:“它现在是我的了?”
熊咨度道:“任你处置。”
梵师觉两口把馒头咽下去,用袖子擦了擦木鱼,伸手轻轻一抹,把木鱼上的《自在王菩萨经》,改成了《三宝如来经》。又把“永恒”两个字,改成了“净深”。
又递还给熊咨度:“回头你找人修一下。”
熊咨度饶有兴致地问:“国师不是说,念经不能偷懒吗?”
梵师觉咬了一口馒头:“本来要念,但是不念,就是偷懒。”
“我师弟是本来不念,用这个帮他念,这叫积福。”
他很认真地补充:“我师弟那么忙,哪有时间亲自念经。”
……
……
灯意师太当年一手握着洗月庵传承,一手握着极乐仙宫,背后又有齐国的支持,她所创造的三分香气楼,起步便声势惊人。
最初的罗刹女,艳绝天下。王侯将相,乃入幕之宾。天下宗师,是香庐之客。
但三分香气楼始终只是一个风月场所,未能成为站在台前的势力。
是罗刹明月净接手之后,才分天香心香奉香者,有了严密的组织架构,拥有成为天下顶级势力的潜力。
也正是在罗刹明月净的手上,三分香气楼真正扎根在楚。
双方合作最紧密的时候,楚烈宗熊稷都指派天香夜阑儿为楚国天骄代表,参与黄河之会。
都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了,简直视三分香气楼为楚世家!
此后杀高政,灭南斗殿,跳出楚国,谋齐国社稷之覆,求世自在王佛之超脱……
可以说三分香气楼这枚棋子,其兴衰来去,熊稷都已利用到极致。
反过来说,罗刹明月净和熊稷之间的默契和信任,也是别处未有。
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这是她必然想起的退路!
但……
没有得到回应。
她敲响了自在木鱼,直至槌断无人听。
当初熊稷与她言,楚国是三分香气楼永远的家,大楚帝室是罗刹明月净永远的盟友。
以供奉在世自在王佛庙的修行宝具,作为结盟的信物。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使用它的一天,她这样的人,绝不会让自己走到绝境。
但更讽刺的是……
用了也没用。
“白云苍狗多幻变,山盟海誓也等闲。”
“莫道人心不如水,从来天意妒难全!”
罗刹明月净大笑。
在穷途末路,反而笑得大彻大悟。
于无数过往所汇聚的潮头,有一轮明月高起在空中。
明月中,倩影现。
歌声渐遥,舞姿渐远。
罗刹明月净汲取了其师灯意的教训,绝不用情妄深。她修“过去”,却是求现在。她修“极乐”,只是为自身。
她最强的神通是【祸国】,最核心的道途是“颜色”。
复杂的世界有缤纷的色彩。
人们常用“祸国殃民”来形容绝顶的美人。
也唯有祸国的道果,能配得上红颜的“红”。
她摘得【祸国】的神通,行走在道历新启的当代,要用国家体制结出最丰厚的资粮,走出一条真正映照人间的路。
她的“过去”早已修真,她的“极乐”早就周全。
只差最后一颗祸国的道果,便能超脱所有“过去”,自得“极乐”而跃绝巅,真正圆满而无上。
诸色合于白,喧嚣的色彩到最后,是一轮如雪的明月。
此明月,当悬于红尘之上。此后诸邪不侵,万法不避。
所谓“明月净”矣!
然而此时此刻——
潮涌中的无数过往,全都浸透了碧色。
一池春水是毒水。
她欲驾明月而走,可雪月映在碧水中,也照出碧色来。
倘若是在全盛时期,即便咒毒蔓延了这么久,她也完全可以遏制。尹观虽然首开咒道,身兼阎罗,毕竟积累尚浅,在她手里讨不得好。
她只要及时割裂几段过往,就能阻止咒毒扩张。而不是如此刻一般……一个应对不及,竟似野火烧枯草,一切过往在咒中。
病入膏肓,毒入命理,已不是她能自解。当世唯有两人可治,一为东王公,一为亓官真。
她要做的不是和尹观在这里纠缠,由愤怒主导的任何决定都是谬误。她该压制咒毒,迅速离场。
明月之中,罗刹将欲飞。
而皎皎月色下,一个高冠博带的老儒,大踏步前来。
旧旸太傅,书山大儒,钱塘高政的老师——颜生!
也治祸水,曾镇梦都,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追逐罗刹明月净。
如今在罗刹明月净总结过往、企图逃脱过往的关键时刻,踏足她命运的路口……立身如“不得通行”的碑。
罗刹明月净的面容如同一团混淆的油彩,她的身姿染在明月中:“多少年了……颜老先生如此执着!”
自当年钱塘长堤杀高政,她的道途就再也没有安宁过。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就有颜生赶来。
哪怕是世间最执着于她的男子,也不曾有这样的恒心。
“道之所在,百折不挠。”颜生这些年已经踏遍了千山万水,一路风尘都掩埋在他的霜发里,但他的表情如此平静:“我为高政之死,寻个真相。”
“真相吗?”罗刹明月净哂然:“天下心知耳!”
在非战争状态,楚国直接动手暗杀越国国相,放在场面上未免难看。但高政不死,以其卓越的政治才能,又常常能给楚国带来新的麻烦。
一个陨仙之盟,已经如鲠在喉,噎了楚国很多年。在正式扫荡陨仙林之前,楚国不想再容忍麻烦。
让罗刹明月净以三分香气楼被越国无端针对的名义,动手强杀高政,很多事情就顺理成章。
如果说往前此事还有些模糊。在临淄青石政变后,罗刹明月净和熊稷之间的默契,就已经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即便她坦诚此事,又能如何!
书山难道有能力堵楚国的门,颜生又能去找永恒禅师的麻烦吗?
“昔日治水大会上,镇河真君有一言,老夫深以为然——如果公道一直只在人心,那它真的还存在吗?”
颜生拂袖甩开飞蚊般的彩色斑点,大踏步地往前走:“我不要天下心知。我要天下眼见,要天下耳闻。要天下明知!”
“天下明知之事,又何止这一桩!非要把场面闹得难堪,又有什么意义呢?”罗刹明月净问。
“或许时代变了,现在人们常常用价值来衡量答案。总是问值不值得。”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这条老命作价几何。”
“我只知道我的学生死了,死于一场谋杀。”
颜生白须静垂,而冠带飘飞:“答案本身就是意义。”
这真是一个执拗的老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越国都已经不是从前的越国,无人会为高政说话。
但这个世界应当听到一个老朽的声音。
他在明月之上,向罗刹明月净出拳。
他的拳头枯瘦。
单薄的血肉紧贴在筋骨上,就像他悔恨的一生仅剩这点道理。
高政是一个有能力登顶,却为了国家把自己限制在洞真境界的修行者。是一个极擅长利用秩序,在规则的罅隙里为越国争取未来,让楚国如老鼠拉龟般无从下手的政客。
是越国历史上最卓越的相国!
他并非死于对罗刹明月净愚蠢的冒犯,而是死于楚国的“没有办法”。
这就是答案的意义。
这只拳头是老朽的,可是它太有力。
就连拳背上的皱皮,都如满月的弓弦般绷紧。
然后拳出捣中宫!
罗刹明月净以斑斓的色彩聚为手甲,翻掌托出阴阳炉,以阴阳无漏的防御,迎接这跋山涉水的拳。
然后炉翻,然后火灭,然后阴阳分割,然后色彩剥离——
她连人带月,被轰回了水中!
“回去!”
颜生还站在祸水上方的苍老的怒叱,不断回涌在一池春水的波澜中。
罗刹明月净不是一个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人。
但此刻她也忍不住地切齿——
倘若状态完好,倘若不是中毒如此之深,她怎会挡不住这老儒生的拳头,被生生砸回来?
可这点抱怨对她来说也是奢侈。
她哪里还应该分这样的心?
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她的侥幸。
一只冰冷的手掌,探进这过往的潮涌,水中捞月,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捞起来——
她仍然在计都三分香气楼里,仍在“小怜”的香闺中,仍然被按撞在墙壁上。
而她的脸,已不是小怜的面容。
那段过去已经被彻底毒死。
她的脸上是不断变幻的色彩,那是她所观察的世界的不同的截面,也是她所尝试的逃脱的方式……但都被一一压下。
哪怕是如此狼狈的时候,她挂在墙上,也是一幅仙品的画。
只是一点碧色,已经爬满她的美眸。令她的双眼,有如翡翠。
此色胜于诸色。
“万万没有想到,最后我是栽在你的手上。”
她看着尹观:“我以为我就算是死,也该是姜望亲自拔剑。”
尹观修长的五指如同铁箍,掐着她的脖子,静静注视着咒毒的蔓延,那种“自毁”的力量,正一层层消解这个女人的反抗机会。
“你不要质疑我的专业。”他淡声说。
“那么……”罗刹明月净似是太过疲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但又蓦地睁开:“杀了我吧!”
她翡翠般的眼眸里,在这刻有了命运的异色——
那是一根根游动的血线!
似鱼似虫,连接着遥远的命运。
罗刹明月净修极乐,是为自身,从来不是为了度化谁。
就像她修的每一段过去,都是为了修补现在。整座三分香气楼的经营,都是为了她自己。
遍布天下的三分香气楼,都在供养真阳鼎。真阳鼎里炼合万缕混元极乐气方得一滴的寿功,都是她修行的资粮。
这么珍贵的资粮,她之所以并未独享,选择分出一部分给楼里的香气美人……当然不是她多么爱花惜花。
养花为求实。
她为这些香气美人定下“红尘花期”,花期结束,就是她“食香”的时刻。
当然她并不是吃掉这些人,也不是什么修为都吞咽,她只收回她最初所交付的“香”。香气美人除此之外所得到的一切,都可以保留。这是她的宽容。
花期结束的美人,或为奉香使,或者四大皆空,去那极乐世界。
她从来都很有耐心,不会过早摧折哪一枝。
但在生死关头,已是什么都顾不得。
她翡翠色的眼睛里,已经牵动了香气美人的命弦,才有这摄人心魄的红!
“想必你们见惯了英雄。他们做出选择,用刀剑捍卫自己的道路,然后承担最后的结果,愿赌服输。”
罗刹明月净就用这双被咒毒入侵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尹观:“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输了也不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可以把这些香气美人作为战斗的补充。
也可以命途相系……生死纠连。
三分香气楼天香有七,心香十一。当然现在繁花凋落,早不能全。
而且其中一些,她根本不打算勾连。
譬如失陷在临淄的那几个。
她这边一挂上命弦,临淄那边立刻就有反应。她就算逃出了计都城,下一步也是绝境。
另外一些则是无需顾忌。
其中有一个……叫昧月的人。
她曾经告诉昧月——“你的爱一定要拿到回报”。
于昧月自己而言,这回报是什么并不紧要。
重要的是她培养昧月为香气美人,留昧月一条性命,她能拿到什么回报。
当下自然不是最好的交易时间,不是盆花最香最艳的时候。
可她已别无选择。
那么就在此刻……试试看吧!
看看昧月投注于荡魔天君的这份感情,能不能为她罗刹明月净……赢回一个逃生的机会。
也算昧月没有白白爱过,也算荡魔天君并非波澜不惊。
这翡翠嵌红的眼睛,实在漂亮,美丽之中晕染着冷酷。
但这双眼睛所映照的尹观,却只是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刺进她的心!
让挂在墙上的她,弓身反曲,血涌如泉。
“那太巧了。我跟你所见识的那些心系天下的人也不一样。”尹观心平气和:“你就算捆绑了全天下的人。”
“又与我何干?”
“我要杀你,就杀你,你做什么都没用。”
罗刹明月净被手刀洞穿的心口,流淌出大片大片的色彩,那是她正被消解的道途。
她艰难的、费解地看着尹观:“你不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就这么擅自决定?心香第一的昧月,和他在枫林城就认识!”
“请尊重我的职业素养。”
尹观微微挑起眉头:“我为自己讨账,顺便接单赚钱,还要考虑他的感受?还要考虑一个他都不知道记不记得的女人?我是杀手,又不是老妈子。”
他的手刀一拧,五指弹开如五刀,立刻就要裂分此身。
罗刹明月净不相信!
她毫不犹豫地挑断一根命弦,要向对方证明她的决心。
她一定会拖着人一起死,她绝不手软,她不是虚言恫吓!
她选的第一根,是天香第一!
……
盛世繁花,荣谢有时。
罗刹明月净翡翠眸中的这根血线,飘荡在命途之中,如同烛芯迅速燃到最后——却被一只突然探出的手,猛地攥住断裂的两边。
命弦尽头的女人,生得完美无瑕。
就连此刻坐在青石照壁前仰望命途,直面生死危机,那身姿角度、那眼神那微笑,也是恰到好处。
是罗刹明月净这些年所培养的香气之最。
而站在夜阑儿旁边的高大老者,穿着蓬莱岛的天师长袍,只以那亮堂堂的眼睛,向此处投来冷漠的注视。
曾经和陈算打生打死的夜阑儿……竟然投靠了景国!
且是东天师宋淮,亲自为其护道,可见重视。
罗刹明月净在这一刻并不感到愤怒,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怅悟——
遍布天下的三分香气楼,真个也分散于天下。
何似于她被肢解的过程。
“关于我的徒弟陈算——”宋淮站在彼处,握紧了手中的血线,出口的问题,寒霜凛冽:“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说了马上死,不说,对方还仁慈地为她保留抗争可能。
罗刹明月净蓦地闭上了眼睛。
宋淮几乎也是同时抬手。
他将这根命弦拔走,也将这道血线,直接抽出了罗刹明月净的眼睛!
……
计都香气楼中,罗刹明月净眼眸裂血。
这次强行折花,不仅没能“食香”作为战斗的补充,反倒被宋淮又一次伤害了本源,伤上加伤。
本就微弱的反抗能力,已经被斩落到谷底。
宋淮的出现或许是一种提示——
她这个擅修“过去”的人,不仅仅是被尹观毒蚀了一切,过去的所有恐怕也都被注视着。
或许就在她主动与三分香气楼切割的时候,那些人就已经各奔西东。当她在临淄的布局宣告失败,她的过去也就迎来四分五裂。
她不能再折断那些在各地经营了很久的香气美人,指不定谁旁边又站着谁。
唯有最新晋位的香气美人,还能做一次尝试。
那个肉身布施的琼枝,真个去当婊子,贩夫走卒都能一品朱唇,开创香气美人下贱之最……
这样的女人,楼里都皱眉,总不能被谁家收为天骄。
罗刹明月净眸色一转,再断一弦,要用这次“食香”,获得与尹观最后一搏的力量。
……
她看到一面镜子,一个对镜梳妆的女人。
冰肌玉骨的琼枝,三分香气楼现今的心香第五。
霜白的脸,过艳的唇,以及一直在抹的胭脂——
这女人也看着镜子,罗刹明月净感到自己被注视!
或许是太过虚弱的原因,这一刻罗刹明月净心中生出巨大的错觉,眼前这任她摆布的花枝,像一个以她为食的猎食者。
她从这个琼枝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毫不遮掩的贪婪……饥饿!
她欲食其香,可对方却想要咀嚼她的一切。
“老大……”琼枝以帕掩唇,含羞带怯:“这具身体可以赏赐给奴家吗?”
罗刹明月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这声“老大”,喊的并不是她,而是正掐住她脖子、洞穿她心脏的尹观!
这个现世最恐怖的杀手,在三分香气楼里埋下的棋子不止一颗,甚至做到了香气美人的位子!
世上果有极乐之地吗?三分香气楼也并非净土。
那逃到楼外的苟敬还在大声呼救。
香闺里却有一只湿漉漉的水鬼,从地上的血迹里爬出来,发出谄媚的声音:“属下为首领出生入死,理所应当,不求回报!只是您杀死这贼妇后,残魂若是不要,属下可以为您收捡,包准干干净净,无有后忧。”
罗刹明月净还没有死,她的尸体魂魄就已经被瓜分。
到了这一刻,她已经没有多的想法了。
但凡还有前路,她就试着走。
试问相思何价?不信姜望完全不在乎!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直接绷断了名为昧月的那一根命弦——
铮!铮铮!
声断如琵琶绝弦。
她的眼睛睁开,其间皆为惊色——
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所牵连的命弦,在命途的另一端,并无落点。
昧月消失了!
这女人不存在这个世界里,远离了红尘花期,消失在她命弦所能企及的任何一个时空。
罗刹明月净眼中的血弦,尽皆垂落,如同颓须,如同落叶。
她不去追寻答案了。答案是颜生的意义,但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花开花落虽有时,自君别后非昨枝!
她的失败是万事皆空,她的死亡并不甘为春泥。
这一刻繁色褪尽,尘水洗铅华。
她脸上混淆的色彩,如同无声的眼泪,顺颊流下。
而她怔然地看着尹观的眼睛——
很多年不曾对镜,她知晓自己的美丽。
但今日此时,在这双绝对冷酷的杀手的眼眸里,在这面碧火跳跃的瞳镜中,她如此真实地看清自己。
色彩褪尽后,见于本貌的她……竟还是稷下学宫里的那个道学教习。
这张脸是美的。
美得气势磅礴,美得令人叹服。
这张脸是真的,眉眼唇耳无不动人。
这段过去是真的。
她修行了这么多年,入戏了这么多段人生,最后留下的,竟然只有这段“真”。
生活在临淄的日子,在稷下学宫教书的日子,温玉水榭里的浓情蜜意,花前月下的那些时光……
不!
罗刹明月净蓦地圆睁其眼,探手在空中,像是抓住了什么。
她岂能让姜无邪完成他的报复,让自己在最后的时刻,还囿于那根情丝?
她罗刹明月净,可以输给天意,输给佛陀,输给荡魔天君……不可以输给自己软弱的心。她这样的强者,牢记先师的教训,矢志于超脱,眺望着永恒,怎可是情场的败犬,如此的孱弱可怜!
但她的手,遽止于半空。
生命的尽头,那根情丝就在手中。死前她终于可以拽断,可她的手……竟然不听。
“罢了。何必自欺欺人呢?”
在咒毒的河流上空,色彩的明月之中,秦潋忽然释然地笑。
她不能否认姜无邪的爱,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心。
“解不掉……那就不解了。”
她的手垂落下来。
情场何来胜负。
伤心人,从来不遇伤心人。
……
……
……
……
(作家话写不下,在这里借一点字。感谢书友“情以何甚”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97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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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赖于大家的支持,赤心巡天达成千盟逐鹿成就,是起点历史上第七本千盟书。
万分感谢,无以言达。
我只恨自己不能写得尽善尽美,恨自己不能写得更好一点。
今天又填掉了一些坑,这本书正在走向大结局。还有什么待填的坑,大家期待的坑,可以评论区告诉我。
无以回报,只想尽我有穷之力,给这段旅行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