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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3章 调节阀
-     上林苑的大小是个谜。
 
 出了长安,北是渭水渭桥,以及渭水对岸的渭北;
 
 东是灞水灞桥,以及周边被称为‘灞上’的区域;
 
 南是社稷坛;
 
 而西——自西出了长安,放眼望去方圆百十里,便几乎都属于上林苑的范围。
 
 汉上林苑,兴建于原秦皇家苑林故址。
 
 只不过,不同于绝大多数偏游玩、奢靡性质的皇家林苑——汉家创建上林苑最开始的初衷,却并非为了供皇室享乐。
 
 ——后世人无有不知:秦之亡,或因法律严苛,或因官吏暴虐;
 
 但在汉室国祚初立的太祖高皇帝年间,一直到数百年后,秦的灭亡,都被天下人一致归类为:残民过甚。
 
 如何残民?
 
 北方长城,中原直道,西南夷五尺道;
 
 岭南移民,东海寻仙,骊山秦始皇陵。
 
 自然,还有后世人闻名遐迩的史诗级形象工程,将‘大兴土木’四字具象化的秦阿房宫。
 
 为了标榜汉家与‘暴秦’的不同,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汉家,重蹈秦大兴土木、残民疲民,沉迷奢靡享乐的覆辙,太祖高皇帝曾在长乐、未央两宫建成时,斥责时任相国萧何。
 
 高皇帝说:国家尚且艰难,相国为什么要做这种效仿暴秦,要面子不要里子的事,如此大兴土木兴建宫室?
 
 萧相国答:非壮丽无以重威。
 
 考虑到萧相国所言有理,且毕竟是供天子居住的皇宫,太祖高皇帝最终,算是捏着鼻子认下了宏伟的长乐、未央两宫。
 
 但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的,可以以‘非壮丽无以重威’来做出解释的工程,却都被太祖高皇帝明确否决。
 
 其中最具代表性,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便是上林苑。
 
 彼时,对于朝堂内外——尤其是宗亲刘氏‘新建皇家林苑’的强烈请求,太祖高皇帝的态度异常坚定。
 
 不能重蹈暴秦覆辙!
 
 于是,本该新选一处,新围一片土地的汉皇家林苑,便在太祖高皇帝勤俭质朴的原则标准下,变成了在故秦林苑遗址缝缝补补,以作为权宜之计的现上林苑。
 
 既然是在故秦林苑遗址上‘改造’得来,那原有的林苑规模,自然是基本完全维持了下来。
 
 只是在具体的用途上,太祖高皇帝坚定地认为:上林苑,不可以作为只供天子享乐、游玩的‘玩具’而存在。
 
 如果是这样,那上林苑就不该存在!
 
 就这样,华夏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宏观调控机器,便在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一意孤行的坚持下,宣告问世。
 
 ——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上林苑,真的就只是一个名字。
 
 将原有的秦皇家林苑完完整整保留下来,拆除一些政治影响不太好的享乐设施,再改个‘上林苑’的名字,就完事儿、齐活了。
 
 至于用途——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主要是将上林苑的无主农田,化作属于汉天子的皇家官田,并将其用于安置开国功臣中,那些有点武勋,但武勋也没大到可以一飞冲天的伤残将士。
 
 再后来,慢慢的,上林苑便成了汉家,在土地兼并等阶级矛盾调节中的调节阀。
 
 每当关中地区——尤其是泛长安地区出现破产自耕农,上林苑便可以将其吸纳为皇家佃农,通过租种皇家官田,来获得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千万不要小瞧这看似不起眼的举动!
 
 在封建时代,土地兼并,是每一个王朝都无法避免,且最终必然亡于此的顽疾、旧弊!
 
 任何可以遏制土地兼并的策略,都足以在封建时代被称之为‘安国’之策,是能给封建王朝续命的东西!
 
 至于缓解,甚至化解土地兼并所引发的社会阶级矛盾,更是华夏数千年封建历史上,始终不曾真正得到解决的老大难。
 
 每一个封建王朝,都会因为土地兼并,而走上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社会资源分配极其不均,最终导致穷人活不下去举旗造反,富人置身事外,箪食壶浆以迎新朝的循环当中。
 
 三百年王朝周期律怎么来的?
 
 ——就是因为封建时代,华夏民众对土地兼并的容忍下限,最多不超过这三百年、二十代人。
 
 大致情况会是:开国时,刚结束的‘改朝换代’之动乱,导致天下人口骤减,地广人稀。
 
 田比人多,自然不会因为土地而产生阶级矛盾。
 
 开国元勋鸡犬升天;
 
 豪强富户只要能活到开国,也同样会迎来一次家产暴涨。
 
 至于民众——哪怕是最底层的民众,哪怕是躲到深山老林,躲避战乱躲了几年,只要能活着出山,也同样能获得足够支撑一家生活的土地资源。
 
 最典型的例子,自然就是汉家开国初,太祖高皇帝刘邦授民田爵,让天下迅速安定了下来,并恢复到农业生产生活当中。
 
 有如此先例,后世之君基本也都是有样学样,每逢新朝开国,便大都会授民田爵,以安定天下人心。
 
 于是,开国后的前三代人,便享受到了土地够种,甚至种不过来、粮食够吃,甚至还有余钱穿衣服的好日子。
 
 到了第四代,四五十年过去,土地兼并的萌芽就要再度冒出来了。
 
 ——最开始,大概率不是贵族主动出面,去购买农户手里的土地;
 
 而是农户因为自己约等于零的抗风险能力,因为某个意外变故而面临破产,不得不通过变卖田产,也就是自己唯一值钱的东西,来应对变故。
 
 比如,父母双亲生了重病,需要寻医抓药;
 
 比如,父母双亲故去,需要筹备丧葬事宜之类。
 
 基数摆在那里,总会有农户没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得不通过变卖田产来应对变故。
 
 这种时候,情况就会开始变得复杂。
 
 ——第一次听到农户卖田,贵族、富户的反应大概会是:田?
 
 这世道,田比人多,粮比蚁多,谁还缺田啊?
 
 但很快,埋藏在灵魂、基因深处的天赋便会觉醒。
 
 ——对啊!
 
 ——大家都不缺田,那田就不值钱啊!
 
 ——走,瞧瞧,看能不能低价拿下来!
 
 于是,土地兼并开始了。
 
 从开始的低价收购,到后续愈发肆无忌惮的巧取豪夺,甚至掠夺。
 
 到了第十代人,也就是王朝中期、开国一百四五十年后,天下凡是能被掠夺的自耕农,便大都会成为贵族阶级的佃农。
 
 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些佃农租种的,正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农田。
 
 他们原本可以耕种自己的田,只需要从收获中拿出一部分,用于缴纳税赋。
 
 除了缴纳官方的税赋,他们原本不需要将自己的劳动果实,再分给任何人。
 
 但现在,还是那一片田亩,还是他们在耕种;
 
 只是收获的作物,却要平白被分走一部分,甚至一大部分不说,连田亩也不属于他们了。
 
 ——他们也会遇到地主不耐烦的一句:能种种,不能种就滚!
 
 ——你不种,有的是人种!
 
 在这一阶段,也就是十代人、开国一百四五十年的阶段,会有过半的自耕农变成佃农,亦或是半佃、半自耕农。
 
 至于余下一半,要么是实力够强,外加运气够好,故而得以保全家业,仍旧作为‘自耕农’而存在;
 
 要么,就是和贵族同流合污,成了新的地主阶级。
 
 如此过个四五代人,到王朝末年,自耕农就会成为少有的稀罕物,甚至就连佃农,都会是大多数人都羡慕的身份。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会有许多农户,在地主阶级的无情剥削,以及无底线压榨下,不得不卖儿卖女,委身为奴。
 
 这时,社会矛盾就会变得异常尖锐。
 
 ——世道上,只存在剥削的地主,以及被剥削的佃农、奴仆,二者之间,几乎不存在作为‘缓冲地带’的自耕农。
 
 没有了缓冲,双方的矛盾愈发尖锐。
 
 地主嫌佃农没油水,刮不出来什么了;
 
 佃农则嫌日子不够好,地主老爷越来越黑心了。
 
 慢慢的,佃农们之间,就会开始出现‘狗皇帝’‘贼老天’等词汇。
 
 当这愤怒的火焰堆积到一定程度,并在合适的契机点燃,一场农民起义就会顺势爆发。
 
 这个腐朽到根上,让自耕农没有半点活路、容身之所的破败王朝,最终会被天下农户的愤怒所击碎。
 
 而后新朝建立,又一个新的轮回开始……
 
 所以说,三百年王朝周期律,并非是封建王朝定了个三百年的闹钟,闹钟一响就要‘奉天亡国’了;
 
 而是三百年、二十代人的时间,便是古华夏封建时代的地主阶级,将农民剥削、压迫到临界点的大概用时。
 
 这个时间会有出入——或许会短几十年,亦或是长几十年;
 
 但基本都会在三百年、二十代人这个基准上,前后便宜几十年、三四代人。
 
 至于小冰河时期这种‘天谴局’,那确实是倒霉。
 
 明白了这些,再来看汉太祖刘邦在位期间,为汉家留下了几项百年大计,就不难发现:作为底层走出来的农民皇帝,汉太祖刘邦,是准确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
 
 ——刘邦知道,一个王朝的兴衰,最核心的影响因素,就是土地兼并为主,阶级压迫为辅的阶级矛盾!
 
 于是,刘邦两手抓、两条腿走路;
 
 一边是陵邑之制,压制地方豪强势力,将‘地主’阶级死死摁住,不给地主阶级压迫农民,甚至是‘成为地主’的机会;
 
 另外一方面,对于农民几近于无的抗风险能力,刘邦便以上林苑这个调节阀,来竭尽所能、力所能及的,为底层农户兜底。
 
 如果没有上林苑这个调节阀,哪朝哪代的自耕农破产,都只有一条路能走。
 
 就好比如今汉室,家家户户在开国时,都得农田百亩,为自耕农;
 
 结果随便一场意外,就要让这家农户变卖过半田产,手里只剩下四五十亩地,产出根本不够支撑一家人的生活。
 
 于是,这家人就只能在现有的四、五十亩地的基础上,额外佃租别人的几十亩地,来作为家庭产出补充。
 
 而事态接下来的走向,却不会是再来一场意外,逼迫这家农户将剩下四五十亩地也卖出去。
 
 ——不需要第二场变故!
 
 对于自耕农而言,只要有一场变故,只要开始佃租别人的农田,那一切就都不可逆了。
 
 因为百亩地,就是一个农户家庭所能耕种的迹象。
 
 原本,你耕种属于自己的一百亩地,产出除税赋外全都归你所有,你们一大家子尚且只是饿不死、冻不死;
 
 现在,属于你自己的田只有四五十亩。
 
 剩下的几十亩,是你从被人手里佃来的。
 
 既然是佃租,那就必然有田租。
 
 而这部分田租,就会是你所佃种之田的产出当中,拿出三成、四成,甚至五成。
 
 这个账非常好算。
 
 ——你有百亩田,亩产三石,便是得粮三百石。
 
 去掉税赋,还能剩二百八十多石,让你们这一大家子勉强饿不死。
 
 但现在,你有五十亩田,得粮一百五十石,去掉税赋只剩一百四十多石;
 
 佃租的五十亩田,虽然也得一百五十石粮食,但佃租至少要占五十石。
 
 ——这还得是你运气好,碰到了有良心的主家,只要你三成租税。
 
 碰到黑心点的,要你四、五成,甚至六成,你照样只能予取予求。
 
 就这样,同样耕种百亩地,你们家的家庭年产出,就从原先的二百八十多石,骤然缩水到二百石出头。
 
 等于说是同样的劳动,你被‘降薪’至少二成。
 
 对于后世人来说,降薪二成,或许还只是难受。
 
 但对于仅仅只踩在温饱线上,再少吃一顿就可能要饿死的封建时代农民而言,这二成的减产,却是非常致命的。
 
 ——原本能一天两餐,每餐七成饱,少了这几十石粮食,你们全家可能都要两天吃三顿,每顿都半饱。
 
 但凡在遇到个洪涝蝗灾,粮食减产,直接原地断子绝孙!
 
 那么,问题来了。
 
 同样种百亩田,却只能产出二百多石粮食,一家人连生存都成问题;
 
 怎么办?
 
 只能借。
 
 借亲戚,借邻居;
 
 但能和你做亲戚、做邻居的人,本身也不大可能是大富大贵之人,人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最终,你还是不可避免的,要借到地主老财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