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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崭露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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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塑重铸”的历程,绝非温和的滋养,而是一场伴随着撕裂与重塑的艰苦分娩。陈晓云的艺术生命,在熬过倒仓期的死寂与绝望后,非但未曾凋零,反而如同历经雷击火烧的枯木,于焦土之下,倔强地抽发出形态迥异、纹理独特的新枝。这新枝,浸透着他自身的血泪,也凝聚着老沈头近乎冷酷的雕琢之功。

    园子门口那面每日更新的水牌,悄然记录着这种蜕变。“晓云”二字出现的频率日渐增多,其位置也从边缘角落的蝇头小楷,逐渐向版面中央挪移,墨迹虽仍不及头牌名角那般浓重醒目,却也清晰端正,自成格局。他所承应的角色,早已超越了龙套与仅有几句唱念的配角,开始真正触及戏核,担纲起那些需要以情动人、唱做并重的“青衣”与“花衫”戏码。老沈头为他量身择定的戏路,如同一位高明裁缝度身剪裁的锦衣,每一针每一线都精准地贴合着他那独特嗓音的肌理与日益精纯深厚的做表功夫。

    他首次以主要角色挑梁登台,是在一个夏末秋初的夜场,戏码是全本《窦娥冤》,他饰窦娥。锣鼓点响,幕布徐启。他一身粗布缟素,鬓边一朵刺目的白花,甫一登场,那清冷哀戚的扮相,便似一道月光,瞬间攫住了全场视线。及至开口,一段【反二黄慢板】“没来由遭刑宪受此大难”,那清越中带着微沙磁性的嗓音,如寒泉滴沥,如裂帛初响,将窦娥的滔天冤屈、悲愤难鸣、与天地诉说的无尽凄怆,演绎得层层递进,直透人心。这嗓音不高亢激越,却因那独特的质感与极度饱满的情绪支撑,字字宛若血泪凝成,句句饱含千钧重量。尤其唱至“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时,那微沙的尾音恰似一声压抑至深的哽咽,与他眼中那份不信天地、不惧鬼神、只求清白于世的执拗绝望交织辉映,形成一种排山倒海的悲剧力量,竟令原本略显喧闹的戏园陷入一片死寂,唯有胡琴的哀鸣与他清寂的唱腔在空气中震颤。待到法场发誓愿,三桩誓愿一一唱出,他身段并不追求夸张外放,而是以一种极致的隐忍与近乎神性的坚定,配合着那苍凉悲壮的唱腔,眼神灼灼,直欲刺破沉沉夜幕,竟真有了感天动地、令观者心魂俱颤之效。大幕落下良久,台下才如同惊醒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混杂着唏嘘的喝彩,许多观众抬手拭泪,犹自沉浸在那片悲怆的氛围中难以自拔。

    自此,“晓云”这个名字,开始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闯入戏迷的视野,并留下极其独特的印记。戏迷们渐渐品出,这个年轻的旦角,与旁人迥然不同。他的扮相并非那种浓墨重彩、艳光逼人的美,而是一种清俊的、带着书卷气与天然哀愁的俊美,尤其贴合那些内心复杂、命运坎坷的女性形象。他的身段,经数年哑练的残酷打磨,已臻化境,行止间如春云舒卷,飘逸灵动,却又稳如磐石,根基深厚。水袖的翻飞甩动,皆有法度,更蕴情致,绝非炫技,而是延伸的情绪与无声的语言。他的唱腔,独一无二,那清越微沙的嗓音,初听或许觉得新奇甚至略有不适,细品则余韵悠长,愈嚼愈甘,尤其善于刻画人物内心最幽微复杂的褶皱,哀而不伤,怨而不戾,刚处蕴藉着韧劲,柔里暗藏着风骨。

    而最为人所津津乐道、也最为勾魂摄魄的,是他那双被誉为“会说话”的眼睛。一颦一笑,一泣一怒,一羞一怨,万般情愫,皆从那一双深邃明澈的眸子里倾泻而出,精准无比,直抵人心肺腑。他演《白蛇传·断桥》中的白素贞,面对许仙时,那眼中交织着蚀骨的爱恋、无尽的委屈、娇嗔的责怪与难以割舍的万缕柔情;忆及金山寺水漫之败,眸中瞬间注入千年妖仙的刚烈与决绝寒霜;及至纤手抚及微隆腹部,眼神又霎时柔软,流转出母性的慈辉与深沉的哀伤。种种复杂心绪,在眼神的微妙转换间,流转自然,层次分明,令人心醉神迷,唏嘘不已。

    他演《霸王别姬》中的虞姬,更是将其艺术表现力推向一个令人惊叹的高峰。帐中夜饮,舞剑一曲【夜深沉】,他身段婀娜中见刚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然一双明眸却已预知悲剧结局,那份强颜欢笑的凄楚、对霸王深入骨髓的爱恋与那无法排遣的沉重忧虑,在盈盈泪光与决绝舞姿间激烈碰撞,感人至深。及至最后一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腔清寂苍凉如寒夜雁唳,眼神由浓烈的悲怆倏忽转为一片空茫的决绝,一抹凄艳至美的笑意定格于唇角,那份为情义从容赴死的惨烈与静美,令台下观众无不扼腕叹息,心魂俱震,久久难以回神。

    每一次粉墨登场,对陈晓云而言,都绝非寻常的表演,而是一次毫无保留的、全身心的祭献。他将现实中所有无法言说、无处安放、深埋于心底的情感,悉数倾注于舞台之上的那个“她”。对杳无音信的姐姐小梅的刻骨思念与无尽担忧,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母亲的温暖渴慕与依恋,对过往那些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任人践踏的苦难经历的压抑与恐惧,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的愤懑与不甘……所有这些沉淀于生命底层的炽热熔岩,都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实则极其炽烈的出口——通过角色的人生,酣畅淋漓地喷发出来,燃烧自己,也照亮他人。

    他演窦娥的冤,何尝不是在宣泄自身曾深切体会过的不公与屈辱?他演白素贞的痴与勇,何尝不是寄托了对至亲之爱、对誓死守护的极致渴望?他演虞姬的决绝,何尝不是一种对纯粹情感与崇高牺牲的艺术化表达与向往?这种近乎燃烧生命、将灵魂掏空重塑后注入角色的表演方式,赋予了他的舞台形象一种惊人的真实感与一种直击灵魂的强大感染力。观众或许无法清晰言说,却能敏锐地感受到,台上那个绝美的旦角,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活”戏,在用她(他)的全部生命热力,呕心沥血地诉说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这种极其投入、乃至带着几分自毁倾向的纯粹艺术表达,具有一种原始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晓云”之名,如同被风拂动的涟漪,不再局限于一个小小的戏园子,开始在南城,乃至整个北京城的戏迷圈子里悄然传开,扩散。人们口耳相传,城南喜连成班社里,出了个极特别的小旦角,嗓子别具一格,韵味独特,做派细腻传神,尤其一双眼睛,勾魂夺魄,演苦戏能让人肝肠寸断,演刚烈人物又能让人肃然起敬,是个极难得的人物。

    戏迷们是世上最热情也最挑剔的鉴赏家,他们一旦真心认可了某个角儿,便会不吝给予最高的赞誉与最亲昵的尊称。不知从哪一天、哪一场起,园子里开始有人在他登场亮相时,或演至精彩动情处,高声叫好之余,会情不自禁地喊上一声:“好!小老板!”

    这声“小老板”,是京津一带观众对年轻有为、技艺出众且极富潜力的演员的一种由衷爱称与期许,既表达了对其当下艺术的充分肯定,也蕴含着对其未来能独当一面、成为挑班“大老板”的深切祝福。起初只是一两声试探性的、带着激赏的呼喊,很快,这称呼便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得到广泛认同。每至晓云出场,台下“小老板”的叫好声便此起彼伏,与经久不息的掌声喝彩交织在一起,逐渐演变为专属于他的、标志性的喝彩方式。

    老沈头依旧雷打不动地站在后台最暗的角落,吧嗒着那杆似乎永不离手的烟袋,烟雾缭绕着他那张看不出太多情绪、如同风化石刻般的脸。但他那双浑浊却锐利依旧的眼睛,能清晰地捕捉到台下那越来越火热、越来越真诚的反响;他能看到晓云每一次大汗淋漓、近乎虚脱地下场时,那虽疲惫不堪却眼神晶亮、仿佛整个人都被某种内在光芒从深处照亮的状态。他知道,这块他亲手从泥淖尘芥中捡拾回来、历经千般艰难、万般锤炼的璞玉,终于熬过至暗时刻,开始挣脱所有束缚,绽放出属于他自身的、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生命光华。

    陈晓云,或者说“晓云”,终于在历经重重劫难、无数煎熬后,于这方浸透汗泪与悲欢的氍毹之上,崭露头角,初试锋芒。他以一种近乎惨烈的真诚与专注,将自身生命的痛楚与渴望,悉数熔铸于艺术之中,换来了观众的泪水、掌声与那一声声充满肯定与期许的“小老板”。这条用荆棘与血泪铺就的从艺之路,他正以自己的方式,一步步踏出伤痕,也踏出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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