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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散文诗词 -> 我寄匡庐雪满头-> 第46章 我的师父(这章三千) 第46章 我的师父(这章三千)
- “急什么,等你先把嘴里的菜都咽下去了,我们吃过了饭,再坐下来慢慢去谈。”
祝岁宁应声没好气地横了那连饭都不好好吃了的孩子一眼,顺带又给一旁安安静静吃着菜的小姑娘多夹去了一筷子她最爱的烧肉。
钟林逍闻此很是不大情愿地费力吞咽起口中积着的菜来,那边的女人嘴上虽嫌弃着那一整夜都过于兴奋了的孩子,眼前却又止不住地便生出了阵阵的恍惚。
——她发现了。
这么些年来,她虽然明面上总说着自己早已将那些过往都埋进了她心中的纵深之地,实则那些过去了的影子,却是一刻都不曾真正离她而去。
她总以为自己只有在擦拭到那些水牌的时候才会记起故人们的音容笑貌,实际上,哪怕她不去碰触那些满载了她回忆的水牌……哪怕她不刻意去回想他们曾经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的故事。
哪怕她只是瞧见了某些零星的、闲散的,与那过往微有些关联却又全然不同的人或事,她照旧能想起无数的、无数有关他们的故事,她照旧能不受控地生出这满腹的“倾诉欲”。
——是了,倾诉欲。
其实她全然没必要给钟林逍额外去讲什么有关“侠义”的故事,她全然可以只略微提点些方向,便让那孩子自行到一边悟去。
但当她今日看见他送着今欢回来时的模样,看着他笨拙地扛着棒子、傻兮兮地还要替那姑娘遮掩的样子,她无法,也不可能不去想起她的那些同样质朴而笨拙的师兄师姐,她不可能不去想起她的那些看似严厉、实则却最是喜欢护着他们这些小辈的师父和师叔师伯。
于是鬼使神差——亦或是她蓄谋已久——在那样微妙而难明的情绪的推动之下,她近乎是下意识地便说出了那句“我若得闲可以顺便给你讲点故事”。
而后那个身上隐约带着些她故人们影子的孩子就这样留了下来,他就这样被她“哄骗”着坐到了桌边,乖乖等候起她去咀嚼那都已快褪了色的无数往事。
——是了,真正迫不及待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她。
祝岁宁垂眼定了定神,直到孩子们吃过了饭,又乖乖将脏碗筷都放进客栈里平日刷碗用的木盆,重新坐回了那已被人收拾整齐了的餐桌,她方缓缓吐出了一口微浊的气。
“我今晚要给你们讲的,是我师父的故事。”
*
我的师父姓谢。
陈郡谢氏的那个谢。
她那名字听着很像是个出身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而实际上,她还真就是那么个曾出身于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
有关她出身的这一点,从前尚年幼时的我是不大信的——毕竟,这世上怎么会有连针线都拿不起来、补个衣服都能将那衣裳缝成个“蜈蚣过境”的世家小姐?
——我印象里的小姐们,大多是些娴静而知书达理的,她们或许不会像绣娘一般,有着一手令人惊艳称奇的女红,却也决计不至于像师父这样,能将那袜子上的一个洞,“鬼斧神工”一样的补成两个。
我对师父绣工很烂的印象,起源于她在我那件磨漏了的衣裳上缝出了四五条歪歪扭扭又丑兮兮的蜈蚣,加深于她将自己那破了一个洞的袜子补成了两个,最终却是定型于那年的一场大水。
我记得那大约发生在永靖二十七年的一个夏日——五月还是六月便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山门里已满树都是恼人的鸣蝉。
那年春末夏初的时候,我们所处的那个地方落了场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雨,湖中的水涨满了,江河里的浪也翻涌得比往年要更加嚣张。
起初在那大雨将落下不久的时候,附近州县里的农人们还很是欢欣,因为那年的春日天干得格外厉害,老天爷若再不肯给大家降下一场够大的雨来,那日头指不定就要烤死了满田的稻子。
孰料,那样纯粹而满怀感念的欢欣很快便再持续不下去了——紧随着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雨而来的,是一场连绵了近乎两个月的、望也望不见尽头的小雨。
稻田里刚鲜活过来的稻子,眨眼便在那无止休的淫|雨的浸泡下烂了根子;人家里晾不干的被褥,也被那水汽沤出了大把大把青黑的霉。
那雨在下到第二个月时,各地的知县知州们就已催促着工匠们着手加固了河堤,哪想不等他们捱过了端午,那池湖里的水便已然满得是不能再满。
后来,在那雨未结束的、五月中的某一日,终于有一股子江水率先冲破了堤坝,随后就有无数的河流跟着漫上了岸口。
那大水似乎不是一夜便生起来。
可那堤岸又确乎是被那水冲撞着毁于一旦。
失了束缚的水流撒野一样吞没了农田,又嚼烂了田边立着的一幢幢房屋——许多没来得及逃跑的人们都被那水给卷走了,更多早早便猜料到会有这么一早的乡亲们人虽还在,却再也寻不见了那留存了他们家中不知多少回忆的故地。
唯一令人值得庆幸的是那年的水势虽来得甚为凶猛,去的却也如同它来时的那般行色匆匆。
——那漫过了田野的大水在月末雨停后不久便退离了我们的家园,而我想要说的那第一件事,恰好就发生在大家正忙碌着,想要重新修复好自己祖祖辈辈所生活过的土地的那段时间。
从我先前的描述里,你大抵能觉察到我们的师门座落在山上,而那山又恰巧是那回那场天灾中,受灾最浅的一个地方。
这或许是源自于我们的开山祖师着实颇有些先见——亦或许源自于他当时刚好遇上了个很是稳妥靠谱的风水先生。
总之我们的师门并未收到那大水的多少困扰——半缓不陡的山坡存不住多少雨水,而那被树根草皮灌木丛咬啮得足够扎实了的土地又崩不下多少裸露的石块和稀软的泥。
由是我们就这样“幸运”又理所当然地避开了那一场洪灾,而后掌门师伯见着那山路已稳定得足够供人来往通行,又决定大开一阵山门,暂留一下临近村镇里一时无家可归了的可怜百姓。
——那群年龄估摸着,比你和今欢还要小一些的孩子们就是这样上的山,陪着他们上来的,还有些着实已无半点重建家园力气了的老弱病残。
这样的一群或病或伤、或装着满腹惊惶恐惧的人们照顾起来并不简单,我记得那一段时日,我们整个师门里的人都忙了个满地打转。
什么院东头的张嫂子马上临盆,院西边的刘家的小子夜半忽又发了高热……一场洪灾所能带来的从来不止是一群人的流离失所,那后头跟着的还有疫病,还有未来说不准便要十年如一日的、令人全然挥之不去的,满肚子的阴影。
是以,为了能照顾好这群百姓——同样是为了践行好我们那祖师在开山之初便立下的、要如观中道长们一般普济群生的愿——师门中的每一个人都忙得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两个……但纵然如此,我们仍不能将事事都准备得甚为周全。
譬如,我们虽有法子能治得好他们身上的病痛,却很难治愈得了那一道道掩藏在他们心中的伤。
最先从那极度的惊惶中缓过神来、开始生出无限后怕的,是一个早慧又十分聪敏的孩子,她平素是个很让我们省心的,即便面对着成人都不愿喝的苦药、也能半点不加犹豫地将之一饮而尽的姑娘,那夜却无论如何也都止不住她那眼下一汪子愈哭愈多了的泪。
且像这样年龄尚幼着的孩子们是讲不清自己究竟因何而哭的,我当时试探着问了她几次,所能得到的,却也唯有那干巴巴的一个“想家”。
更让人苦恼的,是那“想家”二字甫一脱口,便像是石子陡然入了静水,刹那就激起了满池的涟漪——先前还没哭闹过的孩子们听见了“家”字,立马便憋不住地哭闹起来。
一时间那方住满了孩子的小小院落,转眼就到处都充斥尽了或呜咽或嚎啕,或抽噎断续,或长鸣不止的哭声。
不慎把人都给惹哭了的我麻了爪子,情急之下,只好拐去隔壁寻了我那刚给两位老人小心喂过药的师父。
我师父瞧着那一屋子哭成了一团一团的孩子们忽然也没了办法,她多少有些绝望地望着那满屋的孩子,少顷突的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咬了咬牙。
她说,别哭啦,我给你们缝娃娃。
缝好多好看的布娃娃。
于是那被那句“好看的布娃娃”吸引到了的孩子们渐渐止住了哭,一个个吸着鼻子、擦着眼睛,又满怀期待地眼巴巴盯紧了她。
一时脑热胡乱开口的我的师父,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被迫”拿起了那于她而言,无异于是比刀剑更为难学难耍的针线。
后来她扎在那围了三层的孩子堆里缝了一个下午……
成功把那些好容易止住了哭声的孩子们,又惹得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