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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历史军事 -> 娶妻媚娘改唐史-> 第34章 长孙无忌谋 第34章 长孙无忌谋
- 太子司经局校书郎,从九品下,官秩低微,在冠盖云集的长安城中,不过沧海一粟。然而,当这个官职与“东宫”、“太子讲学”、“献牛痘法蒙赏”等事联系在一起,尤其当授予的对象是数月前还寂寂无名、如今却屡次进入皇帝视野的李瑾时,其意味便大不相同了。
任命诏书颁下不过三日,崇仁坊那所僻静小院的门槛,似乎都因此抬高了几分。各式拜帖、请柬悄然多了起来,有些来自同宗远支的“亲戚”,有些来自杜铭、许元瑜这等旧识的“道贺”,更有一些全然陌生的名讳,背后隐约可见不同衙署、不同派系的影子。李瑾一律以“新蒙恩典,惶恐无措,需闭门静思,以备东宫之任”为由,谦恭而坚决地婉拒了所有邀约,只让李福收下拜帖,备了不逾矩也不失礼的回礼。他知道,此刻自己如同站在聚光灯下,任何不慎的交际,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含义,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需要时间,适应这个新身份,更需要观察,哪些是善意的橄榄枝,哪些是裹着蜜糖的试探,哪些……是暗藏机锋的冷箭。
他正式前往东宫司经局点卯的日子,选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司经局位于东宫崇文馆西侧,是一处相对独立、藏书丰富的院落。掌局的是太子洗马(从五品下)张玄素,一位年近五旬、以博学严谨著称的老臣,与于志宁颇有交情。张玄素对李瑾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态度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公事公办地为他办理了入籍手续,指定了办公的廨署(一间狭小但整洁的偏房),分配了需校雠整理的经史书目,并提点了几句司经局的规矩:安静、勤勉、严谨,不得妄议朝政,不得与外官私相往来,尤其……不得干预东宫属官其他事务。
李瑾一一应下,表现得如同一个最本分、最谦逊的新进小吏。他白日便在廨署中,对着堆积如山的经卷,一丝不苟地校勘文字、记录异同,偶尔向局中同僚(多是些年长的文吏)请教疑难,态度恭谨。他清楚,自己这个“校书郎”得来特殊,局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观察,任何一丝骄矜或逾矩,都可能成为话柄。他必须先用踏实勤勉的姿态,在这新的环境中站稳脚跟。
然而,他真正的注意力,从未离开过太子的病情和东宫的氛围。他借着“整理需呈送太子病中阅览的经史摘要”之名,向负责传递文书的东宫内侍打听(以不惹疑的方式)太子近况。得到的信息零碎而沉重:太子李忠依旧低热缠绵,脓疱时好时坏,咳喘稍缓但仍未根除,人瘦得脱了形,大部分时间昏睡,醒时也精神不济。太医署轮班守候,王皇后几乎寸步不离,皇帝每日必来探视,但停留时间越来越短,面色也越来越沉。东宫上下,依旧笼罩在一片驱不散的阴霾中。关于太子所患究竟是否为“痘疮”的争论,在太医署内部似乎也渐渐平息——不是有了结论,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许是因为无论是什么,都同样凶险难治。
刘神威那边,牛痘的准备工作在极度保密下进行。他已秘密培训了三名太医署心腹,并开始在东宫外围,筛选第一批“自愿”接种的低等内侍和宫人。此事由皇帝直接授意,于志宁、张玄素等东宫高层似乎知晓一二,但皆默契地不闻不问。李瑾偶尔通过刘神威递出的只言片语了解进展,自己并不直接参与,避嫌的同时,也保持着关注。
他也没有忘记追查太子病源。通过王掌柜的市井网络,对“保和堂”及萧氏外戚的监视一直在继续,但收获甚微。陈宫人的侄子自那日去了牲畜市后,再无异动。萧淑妃那边,除了偶尔向皇帝表达对太子的“关切”、对皇后的“慰问”,并“无意间”提及“太子年幼体弱,此番大病,恐伤根本,陛下当早做长远考虑”之类意味深长的话外,并无明显动作。但这种表面的平静,反而让李瑾觉得,更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就在李瑾以为,自己可以暂且在这司经局的故纸堆中,一边履行新职,一边暗中观察,徐徐图之时,一场来自帝国权力顶层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试探”,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日午后,李瑾正在廨署中核对一卷《汉书》的注疏,一名东宫内侍匆匆而来,态度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李校书,太子左庶子于公有请,请即刻前往崇文馆正厅。”
于志宁突然相召?李瑾心中微凛,放下笔,整理了一下青色官袍(从九品下服青),跟着内侍前往。崇文馆正厅是于志宁处理东宫文事、会见属官之地。当李瑾踏入厅中时,却发现气氛与他预想的有所不同。
厅内除了端坐主位、面色沉肃的于志宁,竟还有一人。此人年约五旬,头戴进贤冠,身着紫色圆领襕袍,腰束金玉带,面庞方正,目光沉静而深邃,不怒自威,随意地坐在于志宁下首,却仿佛是整个厅堂的中心。正是当朝司徒、同中书门下三品、赵国公,太宗皇帝遗命的顾命大臣之首——长孙无忌!
李瑾心头剧震,连忙趋步上前,依礼下拜:“下官太子司经局校书郎李瑾,拜见司徒,拜见于公。” 他声音平稳,但心中已是波澜骤起。长孙无忌!这位权倾朝野、连皇帝都需礼让三分的国舅兼元老重臣,为何会出现在东宫?又为何特意召见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校书郎?
“嗯,起来吧。” 长孙无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醇厚与威压,他目光平静地落在李瑾身上,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器物。
“谢司徒。” 李瑾起身,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于志宁开口道:“李校书,司徒今日来东宫巡视,闻你新近入职,又曾在太子身边讲学,故召你前来一见。不必拘束,司徒有话相询,你据实回答便是。”
“是,下官遵命。” 李瑾恭声应道,心中警惕提到最高。巡视东宫?长孙无忌身为外朝首辅,巡视东宫虽有先例,但并非日常。特意召见自己,绝非偶然。
长孙无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饮用,缓缓开口道:“李校书,老夫听闻,你入东宫前,以诗才、杂学见称于士林,更曾进献香露、调理之方于中宫,近日又因献‘牛痘’之策,得蒙陛下擢升。年纪轻轻,便有此等际遇,实属难得。”
来了!直入主题,且将他的“事迹”一一列举,显然早已调查清楚。李瑾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司徒谬赞。下官才疏学浅,所献皆是小道,侥幸得陛下、皇后殿下不弃,实是惶恐。至于‘牛痘’之说,更是海外荒谈,幸赖陛下圣明,刘副署令等尽心验证,下官实不敢居功。”
“哦?不敢居功?”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目光似乎锐利了一分,“老夫却听说,此策由你首倡,查访验证,你也参与甚深。陛下甚至因你之言,特旨擢拔。这‘不敢居功’四字,未免过谦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褒奖,实则暗藏机锋,既点明了他“献策”的核心作用,也暗示了他因此“骤得升迁”,容易引人侧目。李瑾后背微凉,愈发谨慎:“司徒明鉴,下官确是因翻阅杂书,偶见异闻,心忧太子殿下及宫中疫情,故冒昧进言。一切查访验证,皆由刘副署令主理,陛下圣裁,下官不过从旁协助,记录所见。至于擢升,实乃陛下天恩浩荡,下官唯有兢兢业业,以报君恩,断不敢有丝毫骄矜之心。”
他将功劳推给刘神威和皇帝,再次强调自己的“从属”和“侥幸”身份。
长孙无忌不置可否,话锋一转:“你既通杂学,又常在太子身边讲学。以你之见,太子殿下此番重病,根源何在?可是东宫侍奉不周,还是……另有隐情?”
这个问题,比之前更加凶险!直接询问太子病源,涉及东宫内部管理,甚至可能牵涉阴谋!李瑾心头一紧,知道绝不能涉及任何具体人事,更不能流露出对萧淑妃一系的怀疑。
“回司徒,下官于医道实是外行,不敢妄断殿下病源。然以下官愚见,时气乖戾,疫病流行,乃天地常理。殿下仁孝聪敏,然自幼生长深宫,或较常人更需精心调护。此次染恙,太医署诸位国手已竭尽全力,皇后殿下更是亲奉汤药,日夜不休。下官深信,在陛下、皇后殿下慈爱,及太医署精心诊治下,殿下定能早日康复。至于东宫侍奉,于公及诸位同僚皆是勤勉忠直之士,下官新进,未闻有何不妥之处。” 他将原因归于“时气”和“体质”,肯定太医和皇后的努力,并对于志宁领导下的东宫属官给予正面评价,滴水不漏。
长孙无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于志宁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嗯,你能作如此想,可见是个明理知事的。” 长孙无忌淡淡道,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但紧接着,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太子乃国本,安危关乎社稷。陛下春秋正盛,然太子此番大病,势必损耗元气。老夫观你讲学内容,多涉经世济用、开拓眼界之道,可见是期望太子成为有为之君。然,若太子……需长期将养,甚至……未来精力不济,难以负荷繁重国事,你以为,为臣子者,当如何自处?又如何……为国朝长远计?”
轰!李瑾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这个问题,已不仅仅是试探,几乎是在拷问他的政治立场和未来抉择!太子可能“难以负荷繁重国事”,这是在暗示太子可能因这次大病留下后遗症,甚至……暗示储位可能动摇!问他“为臣子者当如何自处”,是在试探他是否会对太子(及背后的王皇后)保持忠诚;问他“为国朝长远计”,则是在逼他表态,是否认同“国本稳固”高于对具体个人的效忠,甚至……是否考虑其他可能性?
这是一个足以将人吞噬的陷阱!回答稍有不慎,不是被斥为“不忠”,就是被视作“投机”,或者被怀疑“心怀叵测”。
冷汗瞬间湿透了李瑾的内衫。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长孙无忌为何要问自己这个?是替皇帝试探?还是他本人对太子现状乃至未来有了别的想法?史书记载,长孙无忌是支持高宗李治(及王皇后所出嫡子)的,但立场会随着形势变化。他是在评估自己这个新晋的、有些“奇能”的东宫属官,是否可靠?是否值得拉拢或……需要防范?
电光石火间,李瑾已有了决断。他不能直接回答“如何自处”和“长远计”,那太具体,太危险。他必须将答案拔高到“君臣大义”、“为臣本分”的层面,并巧妙地结合太子讲学的“成果”来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适度的沉重与恳切:“司徒此问,直指为臣根本,下官愚钝,本不敢置喙。然司徒垂询,下官斗胆,以《春秋》大义、《礼经》明训为答。为臣子者,首在忠君。忠君者,非唯奉命行事,更在于‘导君以正’、‘致君尧舜’。下官蒙陛下恩典,为太子讲学,所授杂学趣闻,皆在开阔殿下胸襟,明晓民生疾苦、治国之艰,冀望殿下能体察陛下勤政爱民之心,能仁厚、能明辨、能坚韧。此便是下官之‘自处’——尽己所能,以学识启迪储君,使其向善、向明、向强。”
他先表明自己的“忠”体现在“导君以正”,将讲学拔高到培养储君品德能力的高度,回避了具体人事站队。
“至于为国朝长远计,” 李瑾继续道,语气愈发诚恳,“下官以为,国朝之基,在君明臣贤,在民心安定,在法度昭彰。太子殿下乃陛下嫡长,名分早定,天下归心。如今殿下染恙,正是臣子戮力同心、共度时艰之际。下官深信,陛下圣明烛照,皇后殿下慈爱深重,太医署诸公尽心竭力,殿下必能转危为安。纵使……纵使需长期调养,以殿下之聪慧仁孝,假以时日,亦必能康复如初,承继大统。为臣子者,此刻当坚定信念,勤勉王事,安抚人心,使朝野内外,皆知东宫稳如泰山,国本固若金汤。此,方是为国朝长远计之根本。若因一时之疾,便生疑虑动摇,非忠臣所为,亦有负陛下厚恩、太子信重。”
他坚定地肯定了太子的“名分”和“必能康复”的信心(尽管他自己也未必全信),强调“稳定人心”、“巩固国本”是当前第一要务,并暗示“疑虑动摇”非忠臣所为。这既表达了对现有储君(李忠)的支持,又符合“忠君”大义,还将可能的“其他想法”斥为不忠,可谓守住了底线,又未留下把柄。
说完,李瑾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静候发落。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于志宁微微抬眼,看了李瑾一眼,又迅速垂下。长孙无忌则久久不语,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李瑾,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时间一点点过去,压力几乎凝成实质。李瑾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动。
终于,长孙无忌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春秋》大义,忠君为本。你能作此想,甚好。太子讲学,启迪储君,亦是正途。望你日后,能言行如一,莫负陛下擢拔之恩,亦莫负……太子之期许。”
“下官谨记司徒教诲,必当鞠躬尽瘁,以报君恩!” 李瑾郑重应道,心中稍稍一松。过关了?至少暂时过关了。
“嗯。”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似乎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对于志宁道,“于公,东宫文事,有你把关,老夫是放心的。太子病中,诸事繁杂,你多费心。陛下那里,老夫自会分说。”
“有劳司徒。” 于志宁起身拱手。
长孙无忌也站起身,并未再看李瑾,在于志宁陪同下,向厅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脚步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李校书,年轻是好事,然宫中、朝中,水深且浊。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砸在李瑾心头。
“下官……谨记。” 李瑾对着长孙无忌离去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直到脚步声远去,方才直起身,发现后背衣衫,已然湿透。
于志宁送走长孙无忌,返回厅中,看了李瑾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也回去当值吧。今日司徒之言,出他之口,入你之耳,勿要外传。”
“下官明白,谢于公提点。” 李瑾施礼告退。
走出崇文馆,冬日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带不走心头的寒意与沉重。长孙无忌的这次“召见”,绝非心血来潮。这位帝国巨擘,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变数”。今日三问,层层递进,直指核心,既是试探自己的才学、心性、忠诚,也是在评估自己这个“新因素”可能对东宫、对朝局产生的影响。最后那句“谨言慎行,好自为之”,既是警告,也是一种……带有保留的认可?抑或是划下的界限?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正式进入了长孙无忌的视野。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从今往后,他的一举一动,将受到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更密切的关注。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但同时,这次应对,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或许还在长孙无忌心中留下了一个“知礼、守分、有才但不张扬、对太子(现有秩序)忠诚”的印象。这印象好坏参半,但至少不是负面的。
回到司经局廨署,李瑾已无心校书。他铺开纸笔,却非为公事。他必须立刻将今日之事,详详细细记录下来,分析其中每一句话的深意,并……告知武曌。长孙无忌的态度,是朝堂风向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武曌远在感业寺,却能通过宫中旧人感知朝局微妙变化,她的分析,或许能拨开迷雾。
同时,他也需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和策略。长孙无忌的介入,意味着东宫这场危机,已经不仅仅是皇帝、皇后、萧淑妃之间的后宫争斗,更上升到了外朝权力博弈的层面。自己这个小小校书郎,已被迫卷入了帝国最高层的政治漩涡边缘。
“水深且浊……” 李瑾默念着长孙无忌的警告,望向窗外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前路愈发艰险,但也意味着,舞台更大了。他必须更加小心,却也需更加果决。牛痘之事要稳步推进,太子病源要继续暗中查探,与武曌的同盟要更加紧密,自身的实力(工坊、钱财、人脉)也要加速积累。
他提起笔,开始给武曌写信,笔尖沉稳,落字如刀。这盘棋,对手已不止萧淑妃,更有长孙无忌这般执棋国手。但他李瑾,亦非任人摆布的棋子。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