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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八级工的滑铁卢,全厂直播的父慈女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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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刚泛起鱼肚白,筒子楼里还没热闹起来。

    “嘶——!”

    林大强是被疼醒的。昨晚那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起夜时左脚居然鬼使神差地绊了右脚,脑门直直地磕在了床头柜的尖角上。

    血没流多少,却起了一个紫红油亮的大包,正对他那张老脸的正中央,像开了天眼似的滑稽。

    “真他娘的晦气!”

    林大强对着镜子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

    他没空管脑袋上的包。昨晚那张轻飘飘的停职通知像根刺扎在心里,但他不信邪。

    他在京市机械厂干了二十年,那是唯一的八级钳工,是厂里的定海神针。

    李厂长那是被气昏了头,只要他今天去认个错,再露两手绝活,这事儿就能翻篇。

    他弯腰从床底抠出一瓶珍藏的茅台,用旧报纸细细包好,塞进那个磨得掉皮的人造革黑皮包里。

    这是他的翻身仗,也是给王主任的润滑油。

    为了显得精神些,他特意换上了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藏青色中山装。

    扣子刚扣到第二颗。

    “崩!”

    那颗胶木扣子莫名其妙地断成两半,弹飞出去,不知钻到了哪个耗子洞里。

    林大强眼皮狂跳,强压下心头那股子无名火,随便扯了根别针别上,推门而出。

    门框上方,那张肉眼不可见的骷髅贴纸,幽幽闪过一道灰芒。

    ……

    去机械厂的路,林大强走了几千遍,闭着眼都能摸到。

    唯独今天,这条路跟中了邪似的。

    刚出楼道,二楼刘寡妇家那盆馊了的洗脚水就精准地泼湿了他的裤脚;紧接着自行车的链条在半路断了三次,弄得他满手黑机油。

    等他满头大汗、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车蹭进厂区时,早会已经散了。

    工人们穿着蓝色工装,三三两两地往车间走。

    往日那些见到他都要喊声“林师傅”的小徒弟们,今天眼神全变了。躲闪、戏谑,像是在看马戏团里还要强撑着表演的老猴子。

    “看,那是林大强……听说昨晚派出所的公安都去他家了。”

    “还有脸来呢?我要是他,早就找根绳吊死算了。”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绿头苍蝇一样往耳朵里钻。

    林大强把头埋低,夹紧了腋下的黑皮包,脚下生风直奔精工车间。

    他要找王主任,他要证明只要他在,这车间的技术难题就有人解,厂里就离不开他这双手!

    “哎哟!林师傅!”

    刚进车间,满头大汗的小徒弟像看见救星一样迎上来,“您可来了!三号进口床子的那个精密进给杆卡住了,王主任急得骂娘呢,谁都不敢动!”

    林大强原本灰败的眼睛猛地亮了。

    这哪里是故障,这分明是送上门的梯子!

    这一刻,所有的颓丧一扫而空。他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大师傅的派头,把黑皮包往工具台上一拍。

    “慌什么!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还得老子来!”

    他大步走到机床前。周围的工友们下意识围了过来,王主任正黑着脸站在一旁,见到林大强,刚想发火让他滚蛋,却又咽了回去。

    毕竟,这这种进口德国货,全厂也就林大强敢摸。如果在技术上露了脸,停职这事儿确实还有回旋余地。

    林大强挽起袖子,没洗干净的机油印在胳膊上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专注而狂傲。

    这是他的领域。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那个关键的调节手柄。凭借二十年的手感,只要轻轻一转,找准那个只有微米级的手感……

    就在发力的瞬间,手腕处突然像触电般剧烈一抽!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却又令人牙酸的金属崩断声,在轰鸣的车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是修复的声音。

    是彻底报废的声音。

    那根价值几百块、还需要外汇指标才能进口的精密进给杆,在他手里,被硬生生拧断了!

    死一般的安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是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

    八级钳工林大强,干废了进口机床?这种低级错误,连刚进厂三个月的学徒工都不会犯!

    “我……不是……这东西它……”

    林大强看着手里断掉的半截金属杆,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手抖得像是在筛糠,“不管我的事!是这杆子老化了!是手……”

    “林大强!!!”

    王主任的咆哮声几乎掀翻了车间顶棚,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你是不是疯了?!这是故意破坏生产!你知道这配件要等多久吗?!”

    “不!主任你听我说!我没想……”

    林大强慌乱地想要解释,转身去拿皮包里的茅台想套近乎。

    就在他抓起皮包的那一刻,那老旧的搭扣十分应景地松开了。

    “啪嚓!”

    绿瓶的茅台酒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浓郁的酱香味瞬间弥漫整个车间,盖过了机油味。在严禁烟火的车间里,这股酒味就是违纪的铁证,是资本主义享乐的罪证!

    上班时间带高度白酒进车间?

    人为损坏贵重进口设备?

    王主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的手指都在哆嗦:“滚!现在就滚!让保卫科的人来!林大强,你彻底完了!”

    林大强是被两个年轻力壮的工人架出车间的。

    他在正午毒辣的太阳底下站了很久,像个被抽干了灵魂的稻草人。裤腿湿冷,脸上顶着大包,手上沾着机油,脚边是被砸烂的尊严。

    完了,哪怕派出所不立案,他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那股子绝望在肚子里翻滚,最后化作了极度的饥饿和暴虐。胃里的酸水让他想咬人。

    去食堂!哪怕是最后一顿饭,老子也要吃回来!

    正午的食堂人声鼎沸,铝饭盒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煮白菜和陈米的味道。

    林大强打了一份只有两片叶子的白菜汤,缩在角落里。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但他不在乎了,他只想找个东西撕碎。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的光线暗了暗。

    喧闹声诡异地低了下去。

    是林双双来了。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单薄,像纸糊的一样。

    她低着头,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张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最触目惊心的,是脖子上那一圈紫得发黑的掐痕,在领口若隐若现,像是精美的瓷器上被人恶意敲出的裂纹。

    那是无声的控诉。

    她手里捧着一个铝皮饭盒,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视线在食堂里扫了一圈,定格在角落里像头孤狼般的林大强身上。她原本暗淡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近乎愚忠的孺慕。

    “爸……”

    她快步走过去,因为走得急,还踉跄了一下,引得周围好几个男工下意识想伸手去扶。

    林大强正在恶狠狠地嚼着一片老白菜叶子,听到这声“爸”,咬肌猛地一僵。

    饭盒被轻轻放在桌上,盖子揭开,热气腾腾。

    两个白得扎眼的精面馒头,上面居然卧着一个煎得两面金黄的荷包蛋,甚至还奢侈地淋了一点香油和酱油。

    在这个家家户户勒紧裤腰带、一个月才见一次荤腥的年代,这就是顶级的奢侈品!

    周围响起了吞口水的声音。

    “爸,我听说您……您还没吃饭。”

    林双双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带着明显的颤音,似乎只要林大强瞪一眼,她就能当场碎掉。

    “这是我用剩下的细粮票换的,您胃不好,刚才又受了气,得吃点好的补补。”

    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在这年代极为珍贵的确良手帕,颤巍巍地想要去擦林大强嘴角的油渍。

    这一幕,太扎眼了。

    “多好的闺女啊……这都没记仇?”

    “都被打成那样了,还惦记着这老东西?这鸡蛋我都舍不得吃!”

    “这林大强心是黑的吧?这种爹也配?”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压过来,根本压不住。

    但落在林大强耳朵里,全是羞辱。

    他此时正处于霉运缠身的崩溃边缘,工作毁了,名声臭了,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敢跑来假惺惺地演戏?!

    这是在施舍我?

    这个赔钱货在全厂人面前看我的笑话!

    那股邪火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烧毁了林大强仅存的理智。

    “滚!!!”

    他猛地暴起,那只刚刚干废了机床的大手,狠狠地挥了出去。

    “啪——!”

    “哐当!”

    那个承载着“全副身家”的饭盒被一巴掌抽飞。

    金黄的荷包蛋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重重摔在满是污水的地上,瞬间沾满了泥灰和浓痰。白面馒头滚进了桌底,像是被践踏的真心。

    “啊!”

    林双双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像是被狂风扫落的叶子,重重地撞在后面的桌角上。

    她捂着被撞疼的胳膊,那双杏核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没有指责,没有怨恨。

    第一反应竟然是扑过去,不顾地上脏,双膝跪地,颤抖着用手去捧那个脏了的荷包蛋。

    “别……别扔……这是给爸爸补身体的……”

    “这鸡蛋好贵的……不能浪费啊……”

    她哽咽着,手指沾满了泥污,却还在试图把蛋黄捧起来往嘴边送,似乎想把这脏了的食物自己吃了。

    这一刻,全场炸了。

    在这个粮食比命贵的年代,林大强这一巴掌,打的不光是女儿,更是所有工人的脸!

    “林大强!我草你大爷!”

    隔壁车间的刘大壮第一个忍不住,“砰”的一声摔了搪瓷缸子,铁塔般的身躯霍然站起。

    “那是白面和鸡蛋!你个败家玩意儿!你是畜生吗?!”

    “把孩子掐成那样还不够?还要当众糟践粮食?”

    “这种人渣也配当八级工?呸!简直是我们工人的耻辱!”

    怒骂声如海啸般爆发。

    甚至有几个脾气火爆的大姐已经冲了过来,一把将林双双从地上拉起来护在身后,指着林大强的鼻子骂得唾沫横飞。

    林大强懵了。

    他看着那些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看着地上那一滩碎掉的鸡蛋,再看被众人护在中间、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双双。

    他张了张嘴,想说她是装的,想说她是魔鬼。

    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由于工作失误恼羞成怒、拿柔弱女儿撒气、还糟践粮食的变态狂。

    而林双双。

    她躲在一位大嫂宽厚的背影后,把脸埋在掌心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仿佛哭得不能自已。

    没人看见。

    在那掌心的阴影下,她的嘴角正一点点上扬。

    勾起一抹冰冷而愉悦的弧度。

    爸,这才是第一天。

    你那个引以为傲的体面,碎起来的声音,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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