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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都市言情 -> 诸天火红年代,冰箱每日刷新-> 23.战火恐慌.决定南迁 23.战火恐慌.决定南迁
-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北平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的飞檐之上,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毡布,将整座古都严严实实地裹住,透不进一丝暖意。
寒风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细小冰刀,从胡同口、屋檐下、墙缝里钻出来,贴着地面盘旋,刮在人脸上、手上,瞬间就能带走那点可怜的热气,留下针刺般的痛感。
街道上愈发萧条了。
往日里虽也破败,但总还有些为生计奔波的人影,还有些沿街叫卖的小贩,有些烟火气。
如今,连这点烟火气也快要散尽了。
许多店铺都上了厚厚的门板,有的甚至用粗大的木条钉死,门楣上贴着的“招租”或“歇业”的红纸,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边角卷起,字迹模糊。
还在开门营业的,也无不是门庭冷落,伙计们缩在柜台后,袖着手,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冷清的街面,脸上是麻木的、对未来毫无期盼的灰败。
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恐慌,像这无处不在的寒气一样,渗透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无论是深宅大院里的达官显贵,还是蜗居在杂院破屋里的平头百姓,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战争,真的要来了。
它不再是报纸上遥远的战报,不再是茶余饭后带着几分猎奇色采的谈资,而是一头正朝着北平这座千年古都步步逼近的狰狞巨兽,那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已隐约可闻。
对于显贵们而言,恐慌催生的是逃离。
南迁的浪潮达到了顶峰。
火车站日夜喧嚣,汽笛声撕扯着人们紧绷的神经。
月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衣着体面的官员、富商携家带口,大箱小笼堆积如山,女眷们裹着厚实的裘皮,脸上却满是仓皇与不安。
维持秩序的士兵粗暴地推搡着试图挤上车厢的普通旅客,怒骂声、哭喊声、小孩受惊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
票贩子穿梭在人群中,低声报出一个个令人咋舌的天价,依然有人抢着将金条、银元塞到他们手里,只为换取一张通往南方、通往“安全”的车票。
对于更多的普通百姓来说,逃离是一种奢侈的妄想。
他们没有门路弄到那张昂贵的车票,没有南方可以投靠的亲戚,更没有足以支撑一家人在陌生之地重新开始的积蓄。
他们的恐慌,是实实在在的,关于生存,关于下一秒是否还能呼吸的恐惧。
他们畏惧枪炮无眼,担心一旦北平沦为战场,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如何抵挡子弹和炮弹。
他们更怕围城。
围城意味着粮食断绝,意味着饥饿将以最残酷的方式收割生命。
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街巷间蔓延。
有条件离开的,哪怕只是去乡下投亲靠友,暂时避一避,也都在想办法动身。
一时间,出城的各条道路上,多了许多扶老携幼、背着简单行囊、面色惶然的身影。
他们回头望着那越来越远的、灰色的城墙轮廓,眼神复杂,不知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只知道必须离开这片即将燃烧的土地。
阳光明走在去往爷爷家大杂院的路上。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他穿着厚实的棉袍,围着母亲手织的灰色围巾,但寒意依旧能透过布料缝隙钻进来。
街道两旁的景象,比前几日又荒凉了几分。
一个原本卖杂货的摊子空着,只剩下一块破旧的油布在风中啪嗒作响。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乞丐,蜷缩在背风的墙角,身下垫着些烂稻草,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空空如也,他眼神浑浊地望着偶尔经过的行人,连乞讨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阳光明移开目光,心中沉重。
他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提袋。
袋子看起来不算太鼓,但分量不轻。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如今不再背那个显眼的竹篓,改用这种更常见,也更便于遮掩的提袋。
里面装了五斤玉米面,用布袋仔细扎好口。
另外还有二十个咸鸭蛋,个个青皮,给爷爷补充一下营养。
这是他计算好的,大约够爷爷奶奶支撑几天的量。
既表达了心意,又不至于太过扎眼,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这种时候,任何超出常理的“富裕”,都可能成为催命的符咒。
大杂院似乎比往日更安静了,连孩子的哭闹声都听不见。
院门虚掩着,阳光明推开走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叶被风追逐着,在青砖地上打旋。
各家各户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的寒冷与恐慌隔绝在外。
他径直走向主屋,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奶奶那特有的,带着一丝警惕和期盼的尖细嗓音。那声音透过门板,显得闷闷的。
“奶奶,是我,光明。”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奶奶那张布满皱纹,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青的脸。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用一根木簪子别着,鬓角散乱着几缕碎发。
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棉袄,肘部打着补丁,洗得发白。
看到是阳光明,尤其是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那个鼓囊囊的帆布袋,她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警惕瞬间被一种近乎热切的喜悦取代。
那喜悦如此直白,几乎不加掩饰。
“哎哟!是光明啊!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冻坏了吧!”
她忙不迭地将门完全拉开,侧身让阳光明进去,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
屋里光线昏暗。炕上铺着苇席,席子边缘已经破损,用布条缝补过。
炕头迭着两床旧棉被,被面是粗蓝布,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
爷爷阳汉章蜷缩在炕头,身上盖着一床打着无数补丁的旧棉被,脸色灰暗。
听到动静,他挣扎着半坐起身,花白的胡须颤抖着,看到孙子,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心的笑容。
“光明来了,路上冷吧?快,上炕暖和暖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痰音,说话时气息有些不匀。
阳光明将帆布袋放在炕沿上,没有立刻上炕,而是先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
“爷爷,奶奶,您二老怎么不点炉子?这屋里太冷了,可别冻着。”
他看着屋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铁皮炉子,炉膛里只有一点早已熄灭的灰烬,连余温都没有。
“点啥炉子,费煤。”
奶奶一边说,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凑到帆布袋前,伸手摸了摸,脸上笑开了花,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这袋子沉甸甸的,光明啊,又让你破费了。这兵荒马乱的,弄点粮食多不容易!”
她嘴里说着客气话,手上却不停,已经解开了帆布袋的扣子,先拿出了那袋玉米面。
布袋是粗白布缝的,鼓囊囊的,她一掂量,满意地咂咂嘴,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炕上的老头子。
接着又拿出装咸鸭蛋的小布袋,打开一看,那一个个青皮滚圆的鸭蛋让她的眼睛更亮了。
她拿起一个看了看,蛋壳光滑,入手沉实,是上好的鸭蛋。
“哎哟!还有咸鸭蛋!这可是稀罕东西!你看多好!光明啊,你真是有心了!奶奶就知道,几个孙子里头,就数你最孝顺,最能干!”
她将两样东西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对阳光明的夸赞如同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
阳光明心中了然,知道奶奶这番热情,九成九是冲着粮食来的。
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老太太的做派。
自打他穿越到这个时代,成为阳家长孙,每次送东西来,老太太都是这般模样——东西到手前,亲热得仿佛你是她心尖上的肉;东西到手后,那热情便肉眼可见地消退几分。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在炕沿坐下,“爷爷,这阵子天冷,您和奶奶千万保重身体。煤该烧还得烧,别省着,冻病了更麻烦。”
他看着爷爷消瘦的脸颊,心里不是滋味。
记忆里,爷爷虽然清瘦,但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
这才几个月,老人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整个人缩了一圈,脸上的肉垮了下来,眼窝深陷。
阳汉章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省一点是一点吧。如今这光景,煤也不好买,价钱一天一个样。我和你奶奶在屋里待着,不动弹,还扛得住。”
他说着,看向老伴怀里那些粮食,眼神复杂,既有对孙子孝心的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何尝不知老太太的心思,只是年纪大了,有些话不便说透。
老太太将粮食仔细放到炕头的矮柜里,她打开柜门时,阳光明瞥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粗瓷碗和一个小布袋,袋子里大概装着所剩无几的粮食。
她将玉米面和咸鸭蛋放进去,锁好,钥匙紧紧攥在手心,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开始诉苦:
“光明啊,你是不晓得,最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粮店门口排的队,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去晚了,连麸皮都买不着!”
她拍着大腿,语气夸张,唾沫星子飞溅,“前天你二婶天不亮就去排队,排了三个时辰,腿都站僵了,轮到跟前,就买了二斤掺了沙子的陈年高粱米!
回家一淘,水都是浑的,沉底一层沙子!这叫人怎么吃!”
她偷眼瞧着阳光明的脸色,见他只是安静听着,便继续加码,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二叔三叔那点工钱,本来就不多,现在粮价涨得上了天,那点钱够干啥?
买回来的,净是些掺了沙子的陈年杂和面,拉嗓子不说,还不管饱!孩子们饿得嗷嗷叫,看着真心疼!”
她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大宝前儿个晚上饿得睡不着,抱着他娘哭,说肚里像有只手在抓……我这当奶奶的听了,心都碎了!”
她顿了顿,偷瞄了一眼老头子,见阳汉章闭着眼没说话,胆子更大了些:
“你爷爷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吃那些糙东西,夜里直哼哼。前天半夜起来吐了,都是没消化的麸皮……
我这老骨头倒没啥,可看着这一大家子……唉,难啊!真是难!”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屋里回荡,格外凄凉。
阳光明知道,老太太这是借机诉苦,想让他多帮衬一些。
他理解老太太作为母亲,为两个亲生儿子家操心的心情——二叔阳怀义、三叔阳怀礼都是她亲生的,而自己的父亲阳怀仁是前房所出,这亲疏之别,在老太太心里,自然是根深蒂固。
但也清楚,人心不足,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给予必须要有度,否则不但帮不了人,反而可能引来祸患,甚至养出依赖和怨恨。
升米恩,斗米仇,古训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诚恳,开口说道:
“奶奶,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眼下这世道,谁家日子都不好过。”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意味,“胡同口老王家,前天把十二岁的小闺女送人了,换了半袋小米。
西头李铁匠家,三个儿子跑了一个,说是去闯关东了,死活不知。这年月……能活着就不易。”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不瞒您说,我那边看着好像还行,其实也是硬撑。
家里五张嘴,静婉静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就喊饿。
我爹的腿虽说好了,可身子骨亏空得厉害,大夫说至少得养半年,还得吃些有营养的补补。
我娘……您也知道,生静仪时落下的病根,天一冷就咳嗽,夜里都睡不踏实。”
他看着奶奶的眼睛,眼神清澈而认真:“我那份翻译的活计,如今也不稳定了。
东家西家的,都想着南迁,好多活儿都停了。上个月还能接三四份翻译,这个月就剩下一份,还是急活儿,催得紧,熬了好几夜才赶出来。
挣的那点钱,看着是银元,可架不住物价飞涨,买不了多少东西。昨天去粮店,还不容易排到,一块大洋就换了五斤棒子面,都给您送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与刚才老太太的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沉重:“每次挤出来的这点粮食,真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静婉静仪现在一顿只能吃个半饱,我娘把稠的都留给我爹和孩子,自己就喝点稀的。
就想着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跟着一起挨饿,二叔三叔家孩子多,负担重,能帮一点是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地看着老太太,“再多……我也是真没那个能力了。一大家子,总得先顾住自己的性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番话,既说明了自家不易,表明了接济的限度,又点出了接济是出于孝心和亲情,并非理所当然。
同时,那句“一大家子,总得先顾住自己的性命”,更是隐隐提醒老太太,如今这年月,自保尚且艰难,索取需有度。
话说得温和,意思却明白。
老太太听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闪烁了几下。
她听出了孙子话里的意思,知道再诉苦恐怕也没用,反而可能惹得孙子不快,断了今后的接济。
她干笑两声,嘴角的皱纹扯出不自然的弧度,连忙转了口风:
“那是,那是!光明你说的在理!自家顾自家,这是本分。
你能想着我们老两口,想着你叔叔婶子,已经是大大的孝心了!奶奶心里都记着呢!”
她搓着手,语气变得讨好起来,“你爹娘那边,还有静婉静仪,你也得多费心。
孩子们正在抽条,可不能亏了身子。你娘那咳嗽的老毛病,得抓点药吃,不能硬扛着。”
这番话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大儿子一家要是垮了,她这边也就断了接济的来源。
阳光明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些:“谢谢奶奶体谅。”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阳汉章,这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光明说的没错。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他能时常想着咱们,送粮送物,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那眼神里有责备,也有无奈,“老大那边一大家子,负担也重,你当奶奶的,不能光想着从孙子身上刮油水,也得体谅孩子们的难处。
怀仁的腿刚好,元君身子弱,静婉静仪还小,光明一个人撑着一个家,不容易。”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自有一股一家之主的威严。那是多年当家做主沉淀下来的气势,即便如今已经是个闲人,依然让人不敢小觑。
老太太被老头子当着小辈的面数落,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
“我……我这不是心疼怀义怀礼他们嘛……又没真逼着光明怎么样……”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委屈,“行了行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光明是好孩子,我知道。”
她嘟囔着,转身去摆弄炉子,似乎想生点火,但看了看所剩无几的煤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拿了床旧毯子,给老头子又盖了一层。
阳光明看着爷爷那越发消瘦苍老的面容,心中酸楚。
他不再谈论粮食的话题,转而陪着爷爷聊起些闲话,问问二叔三叔最近做工的情况,问问堂弟堂妹们是否还好。
他知道爷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寂寞的——儿女们为生计奔波,孙辈们大多还小,能说上话的人不多。
阳汉章也乐意和大孙子说说话,仿佛这样能驱散一些屋里的阴冷和心头的郁结。
他告诉阳光明,二叔铺子里的生意越发清淡了,老板整天唉声叹气,这个月工钱还没发全;三叔在码头上做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货船来得越来越少,南边打仗,北边也不太平,商路都断了。
说到这些,老人又忍不住叹气:“这世道,老实人想凭力气吃口饭,都这么难。”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沉重而凌乱,踩着冻硬的土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紧接着,主屋的门被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外面的寒气灌了进来。
进来的是二叔阳怀义。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和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针脚粗大,一看就是自家缝补的。
他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胡茬凌乱。
看到阳光明在,他愣了一下,随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僵硬而短暂。
“光明也在啊。”他声音沙哑,带着寒气。
“二叔。”阳光明站起身打招呼。
阳汉章看着儿子这么早回来,而且脸色不对,心里一沉,问道:“怀义,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铺子里没啥事吧?”
阳怀义走到炕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那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摘下毡帽,露出一头乱发。
阳怀义重重地叹了口气,“爸,光明,铺子……没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干涩,像砂纸摩擦木头。
“没了?什么意思?”阳汉章坐直了身子,追问道。
老太太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紧张地看过来。
“老板把铺子盘出去了。”
阳怀义的声音里带着苦涩,那苦味仿佛能顺着话音弥漫开来,“连货底子带铺面,一起贱卖了。说是……说是要举家迁往南方,去上海。”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今天早上召集我们几个老伙计,每人发了这个月的工钱——倒是没拖欠,还多给了半个月的遣散费。说是……对不住大家,但实在没办法了。”
屋里安静了一瞬,只窗外寒风掠过屋檐的呼啸。
老太太先反应过来,急急地问:“迁往南方?这么突然?那……那你呢?你以后咋办?”她的声音尖利,带着恐慌。
阳汉章的眉头紧紧皱起,额上的皱纹深如刀刻,“这么突然?老板不是本地人吗?祖产铺面,说卖就卖了?”
他知道那家铺子,开了有三十年了,老板姓周,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祖上三代都做买卖。
“唉,还不是被吓的!”
阳怀义又叹了口气,这次叹息里多了几分无奈,“老板说,眼看着北平城就要变成战场了,留下等死吗?
他有亲戚在政府里做事,透露了消息,说华北局势……不乐观。
他有些门路,能弄到去上海的车票,准备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赶紧走。
铺子留着也没用,说不定哪天一颗炮弹下来就没了,不如趁早换成现钱。
卖给了一个山西商人,价钱……听说连平时的一半都不到。”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父亲,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失落,有迷茫,也有一丝被现实逼迫出来的决绝:
“老板……老板人还不错。临走前,私下里跟我说,如果我……如果我们家也想走,他可以帮忙。”
他声音压低了些,“他有门路能从铁路内部弄到货运车的票。虽然坐的是闷罐车,条件差,又冷又挤,要跟货物塞在一起。
但便宜啊!一个人,只要五六块银元就行。
比正儿八经的客车票,便宜太多了!”
“五六块银元……”老太太喃喃重复,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她手指无意识地掐算,嘴唇翕动,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某种盘算的专注。
阳怀义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老板说,货运车虽然苦,但只要能离开北平,离开这马上就要打仗的战场,那就是活路!
到了南方,上海那地方,听说繁华得很,机会也多。
我好歹有点文化,算账也懂,找份糊口的工作,应该……应该不难。”
他说着说着,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父亲,“总比留在这儿等死强!
留在这儿,万一真打起来,枪炮可不长眼!咱们这大杂院,能挡得住啥?
破烂房子,一炮就塌了!
万一到时候围了城,断了粮,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阳怀义的声音颤抖起来,“去南方,至少能躲开战火,找个安生地方,重新开始!为了孩子,也得走!”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插话。
他能理解二叔的想法。
在这个信息闭塞、人人自危的年代,普通百姓的视野有限。
他们看不到战局的全貌,更无法预知历史的走向——北平最终会和平解放,这座千年古都将免于战火。
他们只知道,战争是可怕的,是会死人的,是能摧毁一切安稳生活的洪水猛兽。
远离战区,是烙印在人们骨子里的本能。
尤其对于二叔这样,刚刚失去工作,眼看生计无着,又对北平即将沦为战场深信不疑的人来说,南迁似乎成了唯一看得见的“活路”。
那活路也许同样荆棘密布,但至少,是“离开”而不是“等死”。
老太太已经按捺不住,声音急切:“怀义,你老板真能弄到那么便宜的票?五六块银元一个人?
这……这可比我想的便宜多了!”
她转向阳汉章,脸上是混合着希望和焦虑的神情,“他爹,你听听!怀义这主意正啊!南方太平,去了那儿,总能找条活路!
上海那可是大地方,十里洋场,听说马路上都是小汽车,电灯比星星还亮!
咱们这老骨头,死也就死了,可孩子们还小啊!不能跟着咱们一起在这火坑里熬啊!”
阳汉章没有理会老伴的聒噪。
他沉默着,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眼神望着虚空某处,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深深的无奈:
“走……往哪儿走?人离乡贱啊。”
阳汉章看向二儿子,目光复杂,那里面有理解,有不舍,有担忧,也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固执:
“怀义,你的心思,爹明白。你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这没错。当爹的,谁不想让孩子平平安安?”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可是,爹老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坐那闷罐车,一路颠簸,吃不好睡不好,风吹雨淋,我怕是……没到地方,就先散架了。”
他摇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油灯下泛着微弱的光,“我不想走。故土难离啊。
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大半辈子都在这儿。
这院子,这胡同,这北平城,闭上眼睛都能摸清每一条巷子。
临了临了,你让我背井离乡,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听不懂那里的话,吃不惯那里的饭,看着生面孔……我……我心里头,过不去这个坎儿。”
他说完,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爸!”阳怀义急了,从凳子上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什么故土难离,眼下是保命要紧啊!您要是不走,留在这儿,万一……万一有个好歹,我们当儿子的,心里能安生吗?”
他走到炕边,蹲下身,仰头看着父亲,眼神恳切,“您就当是为了我们,为了孙子孙女,跟我们一块儿走吧!
路上我们再难,也一定照顾好您!我和怀礼轮流背着您也行!
到了南方,我们干活挣钱,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他的声音哽咽,“爹,儿子求您了!”
老太太也帮腔,语气急促:“就是啊老头子!别犯倔了!跟着儿子走,有啥不好的?怀义怀礼都是孝顺孩子,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她话说到一半,瞥了一眼旁边的阳光明,把后半句“难不成你还指望……”咽了回去,改口道:
“难不成你还想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们走了,谁照顾你?喝口水都没人端!”
阳光明知道,自己该表态了。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二叔和爷爷,声音清晰而平稳,在充满情绪波动的屋里,显得格外镇定:
“二叔,爷爷,既然说到这儿了,我也说说我的想法。
二叔想南迁,是为了躲避战乱,为了家人的安全,这心思我理解,也尊重。”
阳光明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斟酌过,“如果二叔家确定要走,我虽然不舍,毕竟是一家人,血脉相连,但也理解。
毕竟,这是关乎一家人生死的大事,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乱世之中,求存是第一位的。”
他顿了顿,看向爷爷,语气柔和了些,“至于爷爷……既然爷爷不想离开故土,那就不必勉强。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念想,有老人家的根。爷爷奶奶要是不打算走,可以搬到我那边去住。
我爹娘早就说过,想把爷爷奶奶接过去奉养。
只是之前爷爷觉得在这边住惯了,不愿意挪动。
如今我们那边还算安稳,收拾收拾就能住。房子也宽敞些,冬天太阳好,比这大杂院暖和。
以后住在一,我爹娘也能在身边尽孝。”
他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既尊重了二叔南迁的选择,也给了爷爷一个不必离乡背井的选项,同时表明了大房愿意承担奉养责任的态度。
话说得周全,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阳汉章看着大孙子,眼中闪过欣慰,但更多的还是忧虑。
“光明,你和你爹娘的心意,二叔领了。”阳怀义语气真诚,但态度依然坚定,“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一家……最好也能考虑考虑,我建议一起离开。”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光明,你年轻,有本事,到哪儿不能吃饭?听二叔一句劝,这北平城,真不能再待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越说越急:“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走,总比留在这儿提心吊胆强!一旦真打起来,交通断了,想走都走不了!
到时候,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你想想静婉静仪,还那么小,你忍心让她们经历战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担忧,这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朴素的关怀。
老太太也连忙附和,拍着大腿:“对对对!光明啊,你回去也劝劝你爹你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打仗啊!要死人的!我以前经历过直奉大战,那炮弹落下来,一个院子就没了!街上都是死人,有的连全尸都没有……吓死人了!”
她说着,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寒冷。
阳汉章也看向孙子,苍老的声音带着劝诫,那劝诫里混合着担忧和不舍:
“光明,你二叔的话,虽然……虽然不一定全对,但也是过来人的经验。
这兵凶战危的,能避开,总是好的。
你还年轻,没见过真打仗是什么样子……我见过。”
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画面,“民国十五年,奉军和冯玉祥的军队在城外打,流弹飞进城,打死了不少老百姓。
当时,我还算年轻,……那个惨状,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睁开眼,看着孙子,“你爹腿刚好,你娘身子弱,静婉静仪还小……万一……唉。”
他没说下去,但那声叹息里包含了所有可怕的想象。
面对两位长辈情真意切的劝说,阳光明心中苦笑。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北平最终会以和平的方式解放,知道这座古城将免于战火的直接摧残。
他还知道,南迁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未必就是生路——上海很快也会迎来剧烈变革,物价飞涨、社会动荡,许多南迁的人在那里过得并不好,甚至比留在北平更艰难。
但他不能说。
任何超出这个时代认知的“预言”,都只会引来怀疑和麻烦。就算说出来,别人也不信。
他只能从现实的角度,给出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且符合他当前“人设”的理由。
他脸上露出认真的神色,斟酌着说道:
“爷爷,二叔,你们的关心,我明白,也感激。你们是为我们一家好,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
他先肯定对方的善意,这是谈话的技巧,“不过,我们一家……确实不打算走了。”他说得平静,但语气坚定。
他顿了顿,开始一条条解释:“一来,我爹的腿伤虽然好了,但毕竟伤了元气,需要静养,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大夫特意交代,半年内不能劳累,不能受寒。
坐那闷罐车,一路颠簸,又没有保暖,我担心他腿伤复发,那可就麻烦了。
我娘身子骨也不算硬朗,咳嗽的老毛病最怕受风,这一路奔波,怕是撑不住。”
他继续道:“二来,我在朱老师那边接的翻译活儿,虽然现在少了,但总归还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
朱老师学问大,认识的人多,对我也多有照拂。
留在这里,靠着这份工作,一家人起码的基本生活还能维持。
若是去了南方,人生地不熟,这翻译的活儿还能不能接上,就难说了。”
阳光明看向阳怀义,语气诚恳,推心置腹:“三来,二叔,去了南方,固然可能躲开战火,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人生地不熟,找工作、安家落户,哪一样都不容易。
眼下南方也未必全然太平,物价听说也一样飞涨——我前些天遇到一个从南京回来的人,说那边米价也涨了十倍,老百姓一样叫苦连天。
我们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贸然过去,风险也不小。
还不如留在这里,守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稳扎稳打,或许更能熬过去。”
阳光明最后总结道:“至于战事……我想,北平是千年古都,文化荟萃之地,人口稠密,不管哪一方,总不至于……玉石俱焚吧。
总会给老百姓留条活路。
我们小心些,把粮食备足些,躲在家里不出门,总能有办法熬过去。”
他这番话,既有对家人身体状况的现实考虑,也有对工作收入的依赖,更有一种乱世中普通百姓常见的侥幸和观望。
听起来合情合理,并无特别突兀之处。
既没有表现出对未来的盲目乐观,也没有完全拒绝南迁的可能性,只是基于现状做出了“暂时不走”的决定。
这种态度,在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普通人身上都能找到——走,风险太大;留,又心怀恐惧;于是只能抱着侥幸心理,一天天捱下去。
阳怀义和阳汉章听完,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他们知道,阳光明虽然年轻,但极有主见,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很难被说服。
而且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南迁并非毫无风险,阳怀仁一家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
“罢了,罢了。”
阳汉章摆摆手,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他重新靠回炕头,拉紧身上的棉被,“你们都是大人了,有自己的考量。
既然你们决定了,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他看向阳怀义,眼神复杂,“怀义,你要走,爹不拦你。但这事,还得等怀礼回来,你们兄弟俩好好商量。
毕竟不是小事,车票钱,路上的盘缠,到了地方怎么落脚,都得想周全。一家老小十几口,不是闹着玩的。”
他又转向阳光明,眼神柔和了些,那柔和里带着疲惫和担忧,“光明,你的孝心,爷爷知道。
等我跟你二叔三叔商量定了,再说去你那儿的事。
你先回去,跟你爹娘把我的话带到,让他们……也再想想。”
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大儿子一家能改变主意。
阳光明点点头,站起身:“爷爷,我爹娘那边,我会把话带到的。”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愈发昏暗,“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爷爷,二叔,你们保重。”
阳怀义也道:“爸说的是,这事得跟怀礼商量。他今天上工,等他回来,咱们再细说。”
他站起身,送阳光明到门口,“光明,路上小心。回去……再跟你爹娘好好说说。”
阳怀义还是觉得举家南迁最明智。
阳光明一一应下,提着空了的帆布袋,离开了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