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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历史军事 -> 黄袍加身-> 第113章 嗣君 第113章 嗣君
- 穿过城洞,徐州城展在眼前。
徐州为汴河下游通衢之地,接开封、江淮,如今虽不复唐时“雄镇”之繁盛,商贸却颇繁忙。
萧弈放眼睥去,道旁店肆鳞次栉比,青旗招展,随处可见商旅身后跟着载货的太平车、独轮车,货郎挑担,脚夫肩扛麻袋。
江南的丝绸、瓷器、粮食,由码头方向被送往各个店铺。
他转头对张美道:“徐州财赋想必不少?”
“否则嗣君何以弃河东而任徐州?”
萧弈明了,刘赟据徐州,控扼漕运,与河东南北呼应。一旦开战,刘赟只需闭城,断了开封钱粮,郭威纵百般能战,也无以为继。
故而须将他请走。
绕过巍峨鼓楼,转入肃静里坊,高墙深院,隔开市井喧嚣,往来者衣着体面。
一座气象恢弘的府邸出现在长街尽头,正是武宁军节度使府。
刘鸾早派人通传,此时门洞大开,披甲执戟的牙兵沿阶迎出。
“快。”
一名文官匆匆而出,此人约摸四旬年岁,长须打理得光亮,趋步上前,先后向刘鸾、赵上交揖手行礼。
“武宁军节度判官董裔,恭迎女郎及诸位天使。”
“滚开,你挡道了。”
刘鸾愈发恣意,翻身下马,径直掠过董裔,招手,领着使团穿过层层门禁。
绕过壁照,眼前豁然开朗,庭院广阔,大堂规制宏大。
随着脚步杂沓,环佩轻响,一行人自堂内快步而出。
刘赟年约二十有余,头戴进贤冠,身着紫云纹襕袍,腰束金玉带。五官深邃,但面容白皙,颌下短须修理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温文尔雅。
“大哥。”
刘鸾雀跃上前,娇声道:“看,我把汴京使者给你接来了,他们要请你去当皇帝。”
“是吗?小妹你稳重些。”
萧弈凝神观察,刘赟脸上掠过复杂之色,混杂着惊喜、不安,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旋即整了整衣冠,面向使团,努力维持着镇定。
作为副使,他此时并不出面,由赵上交应付礼节。
只见双方相见,十分郑重,仪程繁琐,但刘赟非常耐得住性子,刘鸾几次想要说话都被他止住。
终于,赵上交一脸肃穆地展开诏书,清嗓,以庄重声调宣旨。
“天下之本,属在元良,宗庙之重,归于嗣胤。咨尔武宁军留后赟,高祖嗣子,夙成奇表,天资仁孝,神授英明……”
诏书很长,且用字生僻,听得萧弈庆幸自己不是正使,明白有些事它就得文官来干才有那个感觉。
刘赟非常郑重,深深揖礼,撩起袍角,恭敬下拜。
看得出,他努力显得沉稳,声音却还是带了微微颤抖。
“臣,刘赟,领旨,谢恩!”
赵上交熟练地收起诏书,向前一步,虚扶刘赟。
“殿下,请起。”
声音低沉醇厚,如陈年老酒。
刘赟听了,不自觉一个战粟。
“你叫我什么?”
“自是殿下。”
“殿下!”
“殿下!”
见他喜欢听,萧弈跟着唤了声,示意身后众人同声呼唤。
刘赟一直压着喜意,此时起身的动作却不由一滞,瞳孔失了焦距,似乎醉了。
一旁,刘鸾喜形于色,眉眼弯弯,笑道:“大哥,你快起来。”
赵上交连忙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提醒道:“女郎,不可再称‘大哥’,殿下既承高祖之嗣,便需与河东刘公以叔侄之礼相见,女郎当谨守礼法,改口……”
“去!”
刘鸾笑容凝固,柳眉倒竖,骂道:“我自与大哥说话,要你这老货三番两次多嘴?!”
她语气蛮悍,赵上交心中害怕,不由退了半步。
萧弈正担心这文官怯场,却见他理了理衣襟,再次上前,郑重一揖。
“礼法大于天,不可违。”
“你不怕死吗?!”
刘鸾冷哼一声,抬手就要挥鞭。
“住手。”
萧弈身负护卫之责,当即喝止,上前一步,也不看刘鸾,面向刘赟,道:“殿下,郭公入城之日,赵侍郎与冯道等人正是如此直面斧钺,维护汉室正统,方有这道请嗣君即位之旨意。”
赵上交一愣,侧目向萧弈看来,眉毛微挑,眼神泛起光亮,沉声道:“威武不能屈。”
王度亦是上前,道:“不错,殿下承高祖之嗣,不再是河东刘公之子。”
萧弈暗叫一声好,就得这样,不停给刘赟灌输他不是刘崇之子的概念。
“好!”
刘赟目光激赏地看向他们,感慨道:“公等护汉室社稷,真忠臣也。”
说罢,他连忙转向刘鸾,语气软弱,道:“小妹,不,堂妹,不可无礼,赵相公所言,乃朝廷法度。”
“哼。”
刘鸾恼怒,道:“我就不管。”
刘赟连忙附耳过去,低声交谈了两句。
萧弈凝神观察,看到刘鸾嘴唇微张,隐有“阿爷”的发音,感受到了兄妹二人对河东根本之地的依赖。
安抚了刘鸾,刘赟松了一口气,目光却是往这边看来。
“将军英姿勃发、气度不凡,还未赐教?”
“萧弈,内殿直都虞候、检校国子祭酒。”
刘赟微微一怔,眼中掠过惊异之色,道:“枪挑慕容彦超的花枪萧弈?”
听这句话,萧弈与张美对视一眼,心知刘赟必已见过慕容继勋。
他收回目光,平静道:“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刘赟身后僚属将领一阵哗然,众人目光齐齐落来,审视、忌惮、好奇不一而足。
刘鸾眼眸圆瞪,毫不掩饰地以探究目光打量着他,惊奇道:“你竟还有这等本事?”
“萧将军英雄出少年,名不虚传!”刘赟语气带了一丝试探,问道:“如此,将军乃是效命于郭枢密?”
萧弈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道:“殿下谬赞,末将为汉臣,唯知忠心报国,以安定天下为念,效命的是汉室社稷,而非李业、郭威之中某人。”
王彦上前两步,笑道:“萧将军浩然正气,行事一向是奉太后钧旨。”
“是……太后之意?”
刘赟目光转动,似有所悟。
董裔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萧弈竖耳倾听,隐隐约约该是说,若郭威完全放权才有假,太后与郭威之间有人搭桥是好事之类。
如此,刘赟点了点头,再次向萧弈看来,目光落在他腰间之间,微微一凝。
萧弈知他在看太皇所赠的梅花纹玉佩,并不刻意亮出,从容取出太后亲笔信,道:“末将有一封殿下的家书相递。”
刘赟接过信件,并不当众拆开,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露出诚挚之色。
“萧将军国之栋梁啊。”
气氛转为融洽,萧弈却忽感到被人以狩猎的目光盯着。
侧头看去,僚属人群之中,一个穿锦袍的高大身影恰隐入了回廊之后,动作矫健。
慕容继勋?
萧弈心中有了判断,不动声色,重新观察刘赟,见他脸上是被幸运砸中的晕眩与喜悦,可若细看,其眼中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疑虑与审慎。
那是一种命运骤变带来的本能不安。
“殿下,末将却还有一件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需请裁断。”
“哦?将军但说无妨。”
刘鸾见状,向他招招手,脸带撒娇之色,示意他放过这一茬,见他不理,蛮悍地瞪了他一眼。
萧弈依旧道:“今日入城,恰逢女郎纵兵残杀一名载柴老者,众目睽睽,证据确凿。殿下将君临天下,当修仁政、正纲纪,末将恳请殿下依律处置,以安天下之心。”
“这……”
一言既出,和睦气氛凝固。
刘鸾啐道:“呸,你还真敢为难我?殿下有本事就杀我为贱民报仇,看阿爷敢不敢打断你这位天子的腿。”
刘赟脸上故意显出窘迫之色,环视身后属僚。
顿时有一员大将跳出而出,豹眼圆睁,声若洪钟。
“某乃徐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张令超,见过诸天使。萧将军,你本事大,也莫要欺人太甚,谁没杀过贱民,有甚大不了?”
“殿下将为天子,乃万民之主,岂有天子不为子民作主的?”
“节帅若连胞妹也护不住,狗屁天子还有何好当的?!”
“放肆!”
萧弈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杀伐决断怒叱道:“汉室社稷还没亡,法度犹存,纲常仍在,岂容你践踏天子之威?!”
“张令超!”刘赟大怒,叱道:“你给我闭嘴!”
“是。”
张令超忿仇难平,退了下去。
经过这一番闹,刘赟更是难决,转头看向刘鸾,低声道:“阿鸾,把杀人的兵士交出来吧?”
“才不。”
刘鸾傲然偏头,不肯服软。
董裔适时站了出来,道:“萧将军率直敢言,体国公忠,确有其理,女郎年少,管束不当,不如这样,把杀人兵士押入府狱,由徐州府审理,杜绝私情,以公处置,如何?”
对此,萧弈是满意的,不论结果如何,比直接杀了杀人者对世道的改变更大。
“董判官所言有理。”
董裔又转向刘鸾,道:“女郎……”
“不行。”
“就这么办!”刘赟态度坚决,一指刘鸾身后那手臂受伤的兵士,喝道:“押下,交徐州府。”
“大郎饶命,小人是大帅旧部啊,求大郎看在大帅面上……”
“带下去!”
声音渐远。
借此事,萧弈不仅为死者出头,还试探出了众人态度,知需要提防谁。
他目光一扫张令超,果见其神色不满。
董裔笑道:“诸位天使鞍马劳顿,馆舍早已备好,请随在下前往暂歇。今夜殿下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说罢,他在前引路,将一行人安置在节府东跨一个独立院落。
院内粉墙环绕,内有厢房十数间,陈设雅致,家具皆上等木料。
“比不得汴梁馆驿,望诸位不嫌简慢。”
“此处甚好,董兄有心了。”
萧弈愿与董裔多聊几句,以试探其态度,又道:“董兄乃殿下近臣,深得信重,马上要一飞冲天了。”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董裔感慨道:“某虽才疏学浅,亦常怀报效天下之念。”
萧弈既知其心意,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