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wangshugu.info
加入书架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手机阅读
望书阁 -> 侦探推理 -> 回头无岸-> 第七十章 宿命的伏笔 第七十章 宿命的伏笔
- 庆喜班的旗号,随着“陈老板”的声名鹊起,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京畿一隅。此番应江南水陆码头重镇——江临府之邀,远赴南下演出,便是其影响力日渐扩张的明证。江临府地处运河与长江交汇之咽喉,商贾云集,市井繁华,虽比不得帝都的恢弘气象,却自有一派南北交融、纸醉金迷的喧嚣与活力。
连演三场,场场爆满。陈浩领衔的《霸王别姬》作为压轴大戏,更是将此次南下的声势推至顶峰。他饰演的虞姬,那清越中蕴着微沙磁性的唱腔,将那决绝凄艳之情演绎得入木三分;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于帐中舞剑时流转的万般不舍与最终引剑自刎时那一抹空茫死寂的决然,竟让台下许多跑惯码头、见多识广的豪商巨贾与江湖客,亦不禁为之动容,唏嘘不已。喝彩声、掌声如潮水般涌向舞台,经久不息。
演出圆满成功的次日傍晚,当地势力最为煊赫的漕运商会会长赵金奎,在其临江而建的奢华府邸内设下丰盛宴席,专程宴请庆喜班的主要成员,名为“道贺”,实则亦是一场彰显其本地威望与拉拢关系的应酬。
赵府宴客厅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醇酒香气弥漫其间。班主与几位主要乐师、管事脸上堆着逢迎的笑意,谨慎而热络地应酬着。陈浩作为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被安排在赵会长近旁的主桌。他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长衫,在这满堂锦绣之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他保持着惯有的、近乎刻板的沉默,面容平静无波,对于周遭的奉承与热闹,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那双深邃的眸子低垂着,掩去了所有情绪,如同一尊被强行安置在喧嚣中心的、没有温度的玉雕。
赵金奎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一双眼睛精明外露,言谈举止间带着久居人上、掌控一方的自信与几分江湖气的豪爽。他显然对“陈老板”极为赏识,席间多次举杯向他致意,言语间不吝溢美之词。
“陈老板昨晚那一出《别姬》,真是绝了!”赵金奎嗓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尤其是最后那一下,啧,那份决绝,那份凄美,真真是唱到人心里头去了!我在江临府这么多年,听过不少名角,能把虞姬演得这般勾魂蚀骨的,您是头一份!”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灼灼地看向陈浩。
陈浩微微欠身,端起面前的茶杯(他以保护嗓子为由,滴酒未沾),声音平淡而礼貌:“赵会长过奖,愧不敢当。”语气疏淡,听不出丝毫得意。
酒过三巡,场面愈加热络。赵金奎谈兴渐浓,话题也从戏曲本身,逐渐转向吹嘘本地的繁华与发展,以及他本人在其间所起的“微不足道”的作用。
“……咱们江临府,别看只是个府城,却是南来北往的枢纽,运河上一天走过的船,比有些地方一年见的都多!”他挥舞着筷子,意气风发,“这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想把生意做大,把场面撑起来,不容易!光有钱不行,还得有这个——”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张开手掌,做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和这个!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得打点周到,上到省府的道台、京里下来的钦差,下到漕帮的兄弟、街面的爷们儿,哪一路神仙菩萨烧不到香都不行!”
他压低了些许声音,带着几分神秘的炫耀意味:“不瞒诸位,有些事,还真不是光凭银子就能摆平的。有时候,得靠这个——”他再次点点太阳穴,“和过硬的关系。就说前两年,漕粮转运那桩麻烦事,若不是兄弟我恰好与两江总督衙门的刘师爷有几分交情,又机缘巧合,搭上了京里一位姓孙的贵人的线,从中斡旋,那真是……嘿,不堪设想哟!”
“孙”字入耳的瞬间,正低头用汤匙缓缓搅动碗中羹汤的陈浩,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几乎无人察觉。唯有一直保持高度警觉、用眼角余光留意着他的老沈头,似乎感觉到那孩子周遭的空气骤然凝滞了一瞬。陈浩握着汤匙的指尖,微微收紧,骨节处透出些许用力后的苍白,但仅仅是一刹那,便又恢复了原状。他依旧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变化,只是灯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赵金奎并未留意到这微小的异常,依旧滔滔不绝:“所以说,这江湖走得远,光有本事不够,还得有眼光,有人脉!就说那位京里的孙大人,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虽说近几年听说……呃,呵呵,不提这个,不提这个。”他似乎意识到有些话不宜深说,适时地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转开,又夸赞起陈浩的年轻有为来。
然而,那几个关键词——“两江”、“漕粮”、“京里”、“孙姓贵人”——却如同几枚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陈浩看似平静的脑海深处,激起一片汹涌的暗流。孙昊家当年正是倚仗漕运和相关的官商勾结起家,势力范围与两江漕运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京里的孙大人”……这几个字在他心中反复回荡,撞击着那扇紧锁着仇恨与痛苦记忆的黑暗之门。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抬起头,对赵金奎再次投来的赞赏目光报以一个极其浅淡、近乎虚无的礼貌微笑。但他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杯壁,指腹下的细腻瓷器,仿佛能传导来某种来自遥远过去的、冰冷的恶意。
宴席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氛围中持续。陈浩依旧沉默寡言,应对得体,只是他倾听的姿态,似乎比之前更加专注了几分,尽管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会偶尔在赵金奎谈及某些地域、某些涉及官府往来或灰色生意时,看似无意地、极其简短地附和或询问一两个毫不引人注目的细节,语气平淡得如同只是出于礼貌的客套。然而,那些零碎的信息,却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被他那飞速运转、冰冷如铁的大脑悄然收集、分析、归档。某些模糊的轮廓,似乎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这个世界,原来如此之小。小到一次看似寻常的南下演出,一场喧闹的应酬宴席,几句酒后带着炫耀意味的闲谈,都可能不经意间,触碰到那深埋于岁月尘埃之下、却从未真正愈合的腐烂伤口。他仿佛嗅到了来自过往的、血腥与铁锈的气息,正透过眼前这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繁华表象,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一条看不见的、却异常坚韧的线,仿佛自虚空垂落,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手腕,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感,正将他引向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未来。那未来,似乎与他内心深处日夜燃烧的黑色火焰,隐隐相连。
宴席终散。众人簇拥着微醺的赵金奎,说着各式各样的客套话,走向府邸大门。陈浩落在人群稍后,沉默地跟着。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迎面吹来,拂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辞别主人,戏班众人登上等候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驶回下榻的客栈。马车内,班主和几位管事还在兴奋地回味着方才宴席的奢华与赵会长的豪爽,议论着可能带来的后续好处。
陈浩靠窗坐着,一言不发,脸侧向窗外。窗外是江临府繁华的夜市,灯火阑珊,人声隐约,但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于任何具体的景物,只是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回到客栈,他并未立刻回房。以想透透气为由,他独自一人,沿着寂静下来的街道,慢慢地走向白日里演出的那个戏园附近——那里,紧邻着灯火零星、夜色中显得格外黝黑深邃的运河码头。
夜凉如水,江风渐大,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停步在冰冷的石砌码头边缘,脚下不远处,便是无声涌动着的、泛着微弱磷光的漆黑江水。水汽混着鱼腥和水草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望着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远处,偶尔有航船的灯火如豆般闪烁,更衬托出这夜色的广漠与沉寂。
水面的黑暗,与他眼底深沉的墨色融为一体。那墨色之下,是翻涌不休的、比夜色更浓稠的过往阴霾与炽烈恨意。赵金奎那些无意间吐出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表面涟漪,却足以搅动起沉积在底部的、满是血腥味的淤泥。
姐姐陈娟当年是否就是被带到了这样的水边?是否也被推入了同样冰冷漆黑的江水之中?那个“孙”字,是否就指向那个毁了他一切、让他日夜诅咒的仇家?
风更冷了,吹得人肌肤生寒。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将目光投向更深远、更黑暗的江心方向,仿佛要穿透这沉沉夜色,窥见命运那模糊而凶险的轮廓。
他的眼神,比这浸透水汽的寒夜,更加深沉,更加冰冷,也更加坚定。一种无声的风暴,正在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之内,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