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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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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下纺织厂大单的喜悦,像一针强效兴奋剂,让整个“家家福”团队都沉浸在一种高昂的、打了鸡血般的状态里。

    李大山和张桂英夫妇俩干劲十足。他们知道,儿子即将干一番大事业,自己绝不能拖后腿。老两口主动承担了所有净菜的清洗和初步处理工作,甚至开始研究如何优化流程,才能在不降低品质的前提下,提高效率。

    而刘军,在经历了“番茄事件”的淬炼和“企业订单”的激励后,整个人脱胎换骨。他每天凌晨独自一人去批发市场,面对那些老奸巨猾的菜农,他不再发怵,反而游刃有余。他牢记李谨诚的教导,看货、验货、砍价、拉关系,一套组合拳打得有模有样,不仅总能拿到低于市场均价的进价,还和好几个实在的菜农建立起了不错的私人关系。

    他白天在摊位上,更是精神焕发,嗓门洪亮,笑容可掬,俨然成了“家家福”的二当家和活招牌。

    李谨诚则将自己从繁琐的日常工作中解放了出来。他每天花更多的时间,思考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几何级数增长的订单量。

    他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着草图,一个更大的“中央厨房”应该如何布局,清洗区、切配区、包装区如何划分才能形成最高效的流水线;他甚至开始物色新的帮手,最好是手脚麻利、为人可靠的下岗女工。他还抽空去了一趟二手车市场,考察着那些价格在三四千块的二手小货车。

    一切都朝着一个欣欣向荣、即将腾飞的方向,高速发展着。

    然而,李谨诚心中,始终有一根弦,没有完全放松。

    他太清楚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当你弱小时,无人问津;当你崭露头角时,豺狼环伺。

    “家家福”如今在西门菜市场,风头太盛了。每天数百上千的流水,以及那份刚刚拿下、尚未公开但迟早会走漏风声的纺织厂大单,就像一块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流着蜜的肥肉,不可能不引起某些人的觊觎。

    那个隐藏在市场阴暗角落里的“彪哥”,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他不可能对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无动于衷。

    李谨诚一直在等他出手。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而这一天,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周六上午。

    周末的菜市场,人流量达到了一周的顶峰。“家家福”的摊位前,更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爷大妈们提着菜篮,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今天的菜价,年轻的媳妇们则在交流着“家家福”新出的方便菜包又出了什么花样。

    “小李老板,给我来一包那个麻婆豆腐的!”

    “军子,我的集点卡今天能集满了!快给我看看,换鸡蛋!”

    刘军忙得满头大汗,却乐在其中。他一边麻利地称重、收钱,一边高声和顾客们开着玩笑,气氛热烈而和谐。

    就在这时,两个与这片人间烟火气格格不入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的外围。

    为首的,正是那个梳着油光锃亮飞机头的青年。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敞开,露着胸口黑乎乎的护心毛。他身旁,跟着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汉子,那人眼角处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颧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们就是彪哥手下最得力的两个打手,飞机头和刀疤脸。

    两人并没有像普通顾客一样,去队伍后面排队。他们脸上挂着一种轻蔑而嚣张的笑容,直接分开人群,大摇大摆地朝着摊位走来。

    排队的顾客们,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尤其是看到刀疤脸那张凶恶的脸,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纷纷向两旁避让,眼神里流露出厌恶和畏惧。

    原本嘈杂热闹的氛围,因为这两个人的闯入,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安静了不少。

    “哎,干嘛呢?!”一个排在前面的大爷,看不惯他们插队的行为,忍不住出声斥责道,“年轻人,懂不懂规矩?后面排队去!”

    刀疤脸猛地转过头,用那双三角眼恶狠狠地瞪着老大爷。

    “老东西,你说什么?找死啊!”他爆喝一声,声音如同恶犬咆哮。

    老大爷被他这股凶悍的气势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发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周围的人,更是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飞机头拍了拍刀疤脸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俩晃晃悠悠地走到摊位前,没有看那些水灵灵的蔬菜,而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一旁装着土豆的菜筐上,将两条腿惬意地架在另一个菜筐上。

    这个动作,充满了侮辱和挑衅的意味。

    正在给顾客称菜的刘军,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哎!说你们俩呢!耳朵聋了?!”他把秤盘往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怒视着两人,“要买菜,滚后面排队去!别在这儿碍事!还有,从我的菜筐上滚下来!”

    经历了成长和锻炼,刘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动拳头的愣头青,但他骨子里的血性,丝毫未减。尤其是在“家家福”的摊位上,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如此撒野。

    飞机头根本没有理会刘军,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阿诗玛”香烟,慢条斯理地抖出一根,递给刀疤脸,然后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的目光,越过暴跳如雷的刘军,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李谨诚身上。

    “生意不错啊,小老板。”飞机头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条滑腻的蛇,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让人浑身不舒服。

    李谨诚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没有像刘军那样愤怒,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就像看着两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还行,混口饭吃。”他淡淡地回应道。

    “混口饭吃?”飞机头夸张地笑了起来,指了指排得长长的队伍,“小老板,你这就太谦虚了。我听说,你现在一天,少说也得挣这个数吧?”

    他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百块!

    这个数字,让周围偷听的顾客和其他摊贩,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谨诚的瞳孔,微微一缩。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连他的大概收入,都摸得一清二楚。

    刘军见对方直接点破他们的收入,更是怒不可遏。他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李谨诚一个眼神制止了。

    “军子,”李谨诚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咱们的包装袋好像不多了,你去后面仓库,再拉一箱过来。”

    “诚子!他们……”刘军急了,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去。”李谨杜只说了一个字,但语气中的分量,却让刘军无法抗拒。

    刘军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飞机头两人一眼,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出于对李谨诚近乎盲目的信任,他还是转身,朝着市场后面的小仓库走去。

    李谨诚知道,刘军性如烈火,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一旦动起手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支开他,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看着刘军走远,飞机头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了。

    “小老板,挺懂事嘛。”他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说道,“知道要把狗拴好,免得乱咬人。”

    李谨诚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平静地问道:“两位大哥,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没事,我还要做生意。”

    “有事,当然有事。”飞机头站起身,走到摊位前,用手捻起一片青菜叶子,在指间把玩着,“我们是替我们大哥,彪哥,来跟小老板你,聊聊‘规矩’的。”

    “彪哥?”李谨诚故作不解地问道,“我不认识什么彪哥。”

    “哈哈,你现在不认识,以后就认识了。”飞机头笑道,“新人新猪肉,初来乍到,拜过山头没有啊?在这西门菜场做生意,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

    “规矩就是,”飞机头的声音,陡然变冷,“每个月,都要交‘管理费’。”

    旁边的刀疤脸,适时地站了起来,用那双凶狠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李谨诚,补充道:“我们看你生意好,也不多要。一个月,这个数。”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百块。”飞机头说出了那个数字,然后死死地盯着李谨诚的眼睛,观察着他的反应,“你这摊位,我们给你罩着。以后要是有不长眼的来找你麻烦,你报彪哥的名字,保证好使。”

    一个月两百块!

    一年就是两千四!

    这在1988年,对于任何一个小摊贩来说,都是一笔足以让他们伤筋动骨的巨款!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都想看看,这个最近风头无两的年轻人,会如何应对。是像其他人一样,忍气吞声地交钱保平安,还是会选择硬抗到底?

    然而,李谨诚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他只是看着飞机头,问出了一个让对方始料未及的问题。

    “请问,您是市场管理处的还是市工商局的?”

    飞机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谨诚的表情,无比认真,就像一个正在咨询政策的好市民。

    “我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市场管理处和工商局,确实会收取摊位费和管理费,但我们每个月都已经按时缴纳了。你们来收这个‘管理费’是属于另外的收费项目吗?”

    “这……”飞机头被问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谨诚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追问道:“如果是官方收费,那按照规定,你们应该佩戴工作证,并且能够提供盖有公章的收费许可证。请问,你们的证件和许可证,带了吗?”

    “我……”飞机头彻底懵了。

    他出来混了这么多年,收保护费,要么是对方乖乖交钱,要么是对方不服,然后被他们打到服。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对方不跟他谈钱多钱少,不跟他谈打打杀杀,反而一本正经地跟他谈起了“程序”和“法规”!

    这感觉,就像他卯足了全力,一拳打出去,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而且这团棉花里,还藏着无数根看不见的钢针,让他无处着力,又感觉浑身难受。

    “还有,”李谨杜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你们说的这个‘管理费’,收费标准是什么?是按照摊位面积,还是按照营业额的百分比?如果是按百分比,那你们需要先核查我们的账本。另外,收完费之后,能提供正规的税务发票吗?我们做生意的,年底需要这个做账报税。”

    市场管理处?

    工商局?

    收费许可证?

    税务发票?

    一连串专业而又“官方”的词汇,像一颗颗子弹,密集地射向飞机头和刀疤脸。

    这两个习惯了用暴力和威胁来解决问题的混混,大脑已经完全宕机了。他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神里,只看到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刀疤脸那张凶狠的脸,此刻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滑稽。他想说几句场面话,但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除了“C你”之类的脏话,根本说不出任何能回应这些问题的话来。

    周围的空气,安静得可怕。

    那些原本畏惧的顾客和摊贩,此刻看着飞机头两人那副吃瘪的模样,眼神里,渐渐流露出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神情。

    他们第一次看到,收保护费的,竟然被一个卖菜的,问得哑口无言!

    “你……你小子……”飞机头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地指着李谨诚,“你他妈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老子说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李谨诚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这位大哥,看来你不是官方人员了。既然不是官方人员,那就是非法收费。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二十九条,敲诈勒索公私财物的,处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单处或者并处二百元以下罚款。如果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那就构成了《刑法》里规定的敲诈勒索罪,是要判刑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飞机头和刀疤脸,最后微笑着说道:“两位大哥,你们是想跟我谈生意,还是想跟我谈《刑法》?”

    轰!

    李谨诚这最后一番话,如同一道天雷,在飞机头和刀疤脸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们彻底傻了!

    眼前这个小子,不仅懂程序,他……他竟然还懂法!而且把法条说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他们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卖菜的小贩,而是一个坐在审讯室里,冷静地向他们宣读罪状的公安干警!

    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恐惧,攫住了他们。

    飞机头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知道,今天,他们是踢到铁板了,而且是一块又硬又厚、上面还刻着法律条文的钢板!

    “你……你小子行!有种!”他色厉内荏地扔下一句狠话,不敢再多做停留,拉了一把还在发愣的刀疤脸,“我们走!”

    说完,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钻出人群,落荒而逃。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市场的拐角处,周围才爆发出压抑许久的、低低的议论声。

    “我的天!这小李老板,也太厉害了吧!”

    “几句话,就把那两个瘟神给说跑了!”

    “什么工商局,什么刑法,我听都没听过!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谨诚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崇拜,和一丝丝的敬畏。

    而就在这时,刘军扛着一箱包装袋,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诚子!人呢?那两个***,没把你怎么样吧?!”他焦急地问道。

    李谨诚看着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走了。”

    “走了?就这么走了?”刘军一脸的不敢置信。

    “嗯,可能是我跟他们讲的道理,他们不太爱听吧。”李谨诚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没有告诉刘军,这只是第一回合的交锋。

    他用法律和程序,暂时逼退了习惯用暴力的对方,打了一个漂亮的信息差。

    但是,他也彻底激怒了对方。

    他抬起头,望向市场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仿佛能穿过人群,看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彪哥”,那张因为手下失利而变得愈发阴沉的脸。

    李谨诚知道,硬的行不通,他们很快,就会来软的。

    而软刀子,往往比钢刀,更伤人。

    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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