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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其他类型 -> 砯崖2-> 第三十五章 民生夜叹 第三十五章 民生夜叹
- 墨泼长街风卷絮,棚寒人不语。
零摊暗换消防路,权钱暗度欺贫户。
半生风雨谋微食,梦断招投标。
寒灯一点连星炬,民生谁为凭栏哭。
夜色像被人狠狠泼翻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金山市场上空,连空气都凝着滞重的闷,吸一口都带着铁锈与烟火混合的沉郁。被晚风卷得乱撞的塑料袋,在新搭的彩钢棚缝隙里钻来钻去,发出 “噗噗” 的闷响,不像低吟,反倒像谁藏在暗处憋着劲低低咆哮,那股说不出的烦躁,顺着棚架的缝隙往人骨头里钻。白日里吆喝声、讨价声、计算机的“滴滴嘟嘟”声交织的喧闹早已渐渐收歇,唯有几处烧烤摊的烟火还没散,昏黄的路灯被青灰色的烟气裹着,在风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把个体户们的影子映在地上,在雾蒙蒙的光里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像极了他们悬着的心。规整的新彩钢棚在夜色里排成长长一列,蓝灰色的铁皮泛着冷硬的光,本该是 “改建升级” 的新气象象征,此刻却像一排排沉默的铁墙,不仅隔住了天上的微光,更隔住了个体户们心里那点仅存的踏实,压得人喘不过气。
肖童下意识地把胸前背带里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小家伙脑袋轻轻蹭着她,均匀的呼吸软软落在她的胸腔,那点温热成了这凉夜里唯一的慰藉。这会儿离孩子入睡的时间还早,她从金源区出来后,没走近路,特意绕了个弯从金山广场慢慢往路边摊走。晚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夜露的凉,她拢了拢孩子的小被子,沿着那段缓坡往上走,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了2号摊前。宁小红正蹲在地上,弓着背收拾散落的商品,一夜新搭的彩钢棚看着规整,实则货架、商品处处是要打理的细节。她一边把袜子、袖套、鞋垫往纸箱里仔细归整,指尖还沾着灰尘,一边低声念叨:“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这摊子怕是理不利索,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安稳摆下去。”
宁小红饱满的圆脸上还带着平日里的慈祥笑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密的汗珠,只是眉梢眼角藏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那笑容也透着几分勉强。摊位最里头的宁德益低着头,右手握着笔在纸上飞快滑动,笔尖划过纸面的 “沙沙” 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几乎没有停顿的瞬间,像是在跟时间较劲,又像是在跟看不见的命运抗衡;刘威斌手里攥着把螺丝刀,指尖无意识地转着,金属与掌心摩擦出细碎的声响,面前摊开的《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却停在头版,页码都没翻,眼神飘着,落在棚顶的铁皮上,明显心不在焉;李小山和李晓峰凑在一旁,膝盖上摊着本卷了边的民法笔记,指尖在 “物权”“相邻关系” 的字句上快速划过,眉头拧成疙瘩,声音压得极低,只偶尔漏出 “投标”“违规” 几句焦虑的调子,在风里打了个转就散了。
“肖童来了?” 宁小红最先抬头看见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声音被晚风裹得有些飘,又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这风邪乎得很,刮得棚子嗡嗡响,跟要把顶掀了似的,你可得看好孩子。”
“时间还早,多走了两步过来看看。” 肖童应声,目光扫过整条摊位,24 个一夜之间搭成的彩钢棚,居然有一半还亮着灯,透着零星的光,像黑夜里不肯熄灭的萤火,“大家都没歇呢?”
“宁师傅在写棚子亮化改进方案,” 宁小红往宁德益那边瞥了一眼,笑容依旧慈祥,却添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想着递上去,希望政府能念着我们这些人的难处,保留我们的摊位,只做亮化和美化就行,别搞什么集中投标了。”
肖童顺着宁小红的目光看去,宁德益正低着头,眉头微微皱着,握笔的手泛着淡淡的白,指腹上还沾着蓝黑墨水的痕迹。昏黄的灯光落在他面前的稿纸上,一行行工整又带着几分潦草的字迹格外清晰,不少字句被反复圈改,边缘晕开淡淡的墨痕,纸页都被笔尖戳出了细小的洞,看得出来改了好几遍,每一笔都透着急切。
“…… 金山市场个体户多为原周边厂矿下岗职工、转岗人员,无其他营生技能,上有老要赡养,下有小要抚育,全靠现有摊位维持生计,一日不摆,三餐难继……” 肖童往前凑了两步,隐约能看清开头的字句,没有半句虚言,全是实打实的大白话,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戳心。
再往下看,字迹更显急切,笔画都带着颤:“现新搭彩钢棚已具规整基础,无需推倒重建。恳请政府考虑民生实际,取消集中投标环节,保留现有摊位归属。我们自愿配合市场亮化、美化改造,承担合理改造费用,保证规范经营、不占道、不扰民,只求一口饭吃,一条生路……”
稿纸右下角,还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用虚线标出了 24 个摊位的位置,线条画了又改,旁边用小字备注:“现有 24+1 摊位,均为小本经营,本钱仅够周转,无实力参与投标竞争,望领导酌情考量,体恤底层难处。”
宁德益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喘了口气,把笔往桌上一放,指尖在 “民生实际” 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就想把实话写清楚,希望上面能看见,能给我们留条活路。”
这话刚落,白日里会议上的字眼又在肖童耳边打转。“集中投标” 四个字被放在 “改建升级” 之前,说得掷地有声,仿佛那才是改建的核心,可 “民生” 呢?他们这些下岗职工的生计,是不是也该被纳入政府领导要考虑的范畴里?她心里犯着嘀咕,像压了块石头。这些年的变化来得太快,厂矿倒闭的轰鸣声还在耳边回响,子弟小学合并的公告还贴在记忆里,曾经的老师、正式职工一夜之间被迫转变身份,接着是转岗、下岗,最后被逼着摆地摊谋生。生活的重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如今的肖童,也不过是比身边这些个体户多认识几个字罢了,面对眼前的处境,照样满心迷茫,连自己的营生都护不住。
“24+1?” 肖童的手指突然顿在稿纸上,指尖轻轻蹭过 “24+1” 那几个字,眼里满是疑惑,“怎么还多了一个?”
“加一,就是 6 号摊和 7 号摊中间,胡美女新搭的那间。” 宁德益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讥诮,还有一丝无力。
“那不是消防通道吗?” 肖童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工商所老所长当初特意召集我们开了会,拍着桌子强调,那是唯一的消防通道,要留着逃生,怎么能直接堵上?”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往2号摊位外走,脚步都有些发急。没走几步,就看见大胡子和小张的摊位中间,赫然立起一个崭新的彩钢棚,原本被往来行人踩得发亮、缝隙里还嵌着瓜子壳的六角砖路,彻底被这棚子占满,连一丝缝隙都没留。棚子的拉闸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里面的 LED 灯亮着暖黄的光,隐约透着个年轻女孩婀娜的身影。
“肖姐!” 女孩率先发现了她,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踩着轻快的步子迎上来,目光落在她胸前背带里的孩子身上,语气热络,“微宝还没睡呀?瞧这小脸蛋,粉嘟嘟的真可爱。” 说着就伸手想摸一摸微宝的小脸蛋。
肖童下意识地侧身避开,目光紧紧盯着那间新棚,嘴唇微微启动,迟疑着开口,语气里满是不解和压抑:“这里…… 原本是路啊,是消防通道的。”
“我妈跟所里沟通过啦,所长都同意的!” 女孩笑得更甜了,嘴角梨涡浅浅,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像得了便宜又不想声张,“还给编了号呢,是 0 号摊,排在最前面。”
另一边,宁小红还在 2 号摊里低头收拾着商品,动作慢了许多,眉眼间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宁德益把写好的方案稿又摊开,逐字逐句地再看一遍,眉头越皱越紧;李小山和李晓峰则凑在一旁,翻民法笔记的手都有些发颤,神情凝重得像压了千斤重担。
“怎么就‘加一’等于‘0 号’呢?” 肖童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一股荒诞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这不难解释。” 宁德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毫不忌讳地开口,眼神里满是讽刺,“十天前,坊间就传,胡美女的妈托关系找了所长,送了两瓶五粮液、一瓶茅台,还有一条红塔山。” 他顿了顿,伸手在空气中虚写了个算式,“这,就是‘24+1=0’的竖式算法,多出来的这一间,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零’。”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在寂静的夜色里突兀响起,震得肖童的腰间微微发颤,打破了这沉甸甸的压抑。屏幕上跳动的 “秦” 字,是叔奶的号码 。
肖童心里一紧,隐约猜到这个时间点来电,必定事关重大,连忙接起:“叔奶?”
接通电话的瞬间,传来的却不是叔奶熟悉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低沉稳重的嗓音:“我是小爷爷。” 按家里的辈分是表妹姑爷父亲的弟弟,大家一直这么叫着,不细究也顺理成章,严格议来是叫“叔爷”,只是小爷爷极少主动联系她。
“小爷爷好!” 肖童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紧,怀里的孩子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往她怀里缩了缩。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带波澜,却字字像重锤砸在肖童心上:“你们金山所已经定了,今晚趁你们都回家歇着,就派人把你们的棚子拆了,说是‘违规占道,统一整治’。”
肖童脑子 “嗡” 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傻了似的站着,耳边的风声、棚子的嗡鸣都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那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你们今晚别回家,就在棚子里守着,不出来,硬撑一晚上。” 小爷爷的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不愧是当过老干部的人,见过风浪,“明天一早,你赶紧去县里通过沈老师,争取见到县里一哥,你去汇报把情况说清楚,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挂了电话,肖童愣了半晌,突然忍不住傻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荒诞的愤怒,还有一丝绝望:“这还是新中国吗?趁火打劫!连摆地摊的活路都不给人留了!”
话筒声音很大,一旁的宁德益听得真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抓起刚写完 “尊敬的临桂县政府领导:……” 的改建方案,“啪” 地一声重重拍在摊板上,纸张都震得发颤,墨水痕迹洇得更开了。刘威斌粗话脱口而出:“娘家麻痹!真敢来阴的!趁夜里拆棚子,使用地皮流氓的下三滥手段,卑鄙!”
夜色越来越沉,墨色几乎要把人吞噬,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棚子里的应急灯越发黯淡,昏昏沉沉的像要随时熄灭,光影在地上晃来晃去,更添了几分慌乱。
“喊他们都出来!今晚全部守夜,不打烊了!” 宁德益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眼神里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转头对刘威斌吩咐,“把所有灯都点上,能开的都开,让他们看看!”
“好!” 刘威斌应声就往外冲,脚步踩得地面咚咚响,像敲着战鼓,“我这就去喊人,今晚谁也别想拆我们的摊子!”
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 原本零散亮着灯的摊位,渐渐有了动静。24 个彩钢棚里,一盏盏微弱的应急灯次第亮起,有的还点上了马灯、充电灯,连手电筒也打开来,星星点点的光在浓黑的夜色里摇曳。那光虽单薄,却一盏挨着一盏,连成了一片小小的灯海,硬生生拧成了一股不肯低头的劲儿,在沉沉夜色里,倔强地亮着,像在宣告他们最后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