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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劝进表如雪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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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腊月,年关将至。凛冽的北风自太行山脉呼啸而下,裹挟着黄河水汽与塞外寒流,将整个邺城笼罩在一片砭人肌骨的湿冷寒意之中。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将这座北方新都彻底压垮。街道两侧屋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棱,如同无数柄倒悬的利剑,在稀薄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锋芒。护城河早已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坚硬如铁。

    然而,与这严酷自然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邺城内部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跳动得更加热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沸腾的躁动与灼热的脉搏。这种躁动,并非完全源自于市井街巷间为筹备年货而逐渐升腾的喧嚣——尽管因为北方初定,难得的太平年景使得今年的烟火气格外红火,卖门神、桃符、椒柏酒、五辛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更深层次、更汹涌的暗流,源于那座位于城北、巍峨壮丽、飞檐斗拱如同巨兽匍匐的魏公府,以及与之血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个北方官僚体系。

    若说前些时日在陇西临泾,郭嘉如同变戏法般从袖中摸出的那几卷劝进表,还只是山间冰雪初融、汇成的潺潺溪流,那么此刻的邺城,则已然是千溪万河奔涌汇聚,最终形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深不可测的表章之海,其势滔天,几乎要将这座城池淹没。

    魏公府东侧,原本用来存放典籍档案、图册文书的三间高大库房,如今已被彻底清空,门口增加了双倍的精锐岗哨,披甲持戟的卫士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肃杀之气。推开那沉重无比、需要两人合力才能勉强挪动的包铁木门,一股混合着新墨的涩香、陈旧帛卷的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纸堆特有的沉闷气息,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则足以让任何初见此景的人瞬间血液凝固,瞠目结舌,仿佛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由文字和野心构筑的异度空间。

    库房内部极其宽敞,挑高近三丈,原本空旷的地面上,如今密密麻麻、见缝插针地排列着一排排新赶制出来的、散发着新鲜桐油气味的深褐色木架。这些木架如同等待检阅的军阵,层层叠叠,直抵那被尘埃模糊了的黝黑屋顶。而此刻,占据这些木架每一寸空间的,并非预想中的竹简书卷,而是一卷卷、一沓沓、用上好蜀锦镶边、吴绡为衬,或是较为朴素的素白帛书精心书写的表章!它们按照来源地被极其粗略地分类标识:冀州、青州、徐州、兖州、豫州、司隶、凉州、并州、幽州、乃至最新归附的辽东……每一州区域的表章都堆积如山,色彩各异,绫锦的明黄、靛蓝、绯红与素帛的洁白相互交织,仿佛一片片不同颜色的、巨大的、沉默的积木,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比万马奔腾更震耳欲聋的奇异图景。有些表章捆扎得极其华丽,甚至以金线玉轴装饰,在从高窗透入的微弱光线下,反射出矜持而炫目的光晕。

    然而,这还仅仅是已经经过初步整理、归档上架的部分。在库房中央那片勉强留出的空地上,还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十几个半人高、用粗竹编成的巨大箩筐,里面如同倾倒垃圾般,塞满了新近送达、尚未来得及分类处理的表章,许多卷轴甚至从筐沿滑落,散乱一地,几乎要将这最后的立锥之地也彻底吞噬。四五名身着青色低阶官服、面容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的书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表山章海”之间。他们动作机械而迅速,小心翼翼地将新送来的表章展开,快速浏览确认属地,然后在手中的厚厚册簿上登记造册,最后再根据地域,费力地将其塞入对应木架那已然饱和的缝隙之中。他们的官袍下摆沾满了灰尘,手指被墨迹和纸张边缘划出细小的伤口,脸上是一种长期重复劳作后近乎麻木的疲惫,眼神空洞,只有在偶尔抬头对视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无奈。

    “唉,李兄,搭把手,这筐并州的表章怎么又和幽州的混在一起了?昨天不是刚分过吗?照这个速度,怕是到元正也整理不完……”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书佐,揉着因长期低头而酸痛不堪的后颈,对着身旁年纪稍长的同伴低声抱怨道,声音在空旷而充满压迫感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微弱无力。

    被称作李兄的书佐叹了口气,费力地将一捆沉重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表章抱起,试图塞进标着“司隶”的木架顶层,闻言头也不回,压低嗓音道:“王贤弟,少说两句吧,认命干活便是。你可知前天下午,荀令君亲自来巡视,站在门口,看着这满屋子的‘盛况’,愣是半晌没挪步,也没说话,那脸色……啧啧,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知道了,辛苦诸位’,便转身回去了。连总揽全局、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令君大人都……”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中的震撼与无奈,却比任何抱怨都更有力。连荀彧都感到棘手和震撼,他们这些底层小吏那点微不足道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这浩如烟海、几乎要将库房撑破的表章,其核心内容千篇一律,如同出自同一个模子刻印,但形式却五花八门,极尽巧思。有各州郡太守、刺史、国相联名上奏的,盖满了猩红的官印,显得正式而权威;有各地驻军将领,从校尉到偏裨将佐,甚至伙长、队率,集体签名画押呈递的军情急报式表章,带着一股行伍的粗粝与直白;有以“某州某郡耆老”、“乡绅代表”、“民意所向”名义编写的、签名密密麻麻、真伪难辨的“万民书”,试图营造出一种草根 的汹涌民意;更有如孔融、杨彪、郗虑等海内闻名的大名士,或单独、或联名写就的文采飞扬、骈四俪六、引经据典的鸿篇巨制,试图从道统和法理上占据制高点。然而,无论形式如何变幻,其最终指向的核心诉求只有一个,如同万川归海,清晰而执拗:汉室气数已尽,天命已然转移至魏,恳请魏公刘湛顺天应人,摒弃谦冲,早日登基称帝,以安定社稷,抚慰万民,开创太平新朝!

    在新朝将立未立、旧朝名存实亡的微妙时刻,抢先表明态度,送上这份看似虚无却分量极重的“拥立之功”,无疑是保住自身权位、乃至为家族在新朝格局中谋取更有利位置的最佳,甚至是唯一的途径。

    魏公府,核心书房。

    与外间库房那令人窒息的“盛况”以及街头巷尾隐晦的躁动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巨大的黄铜炭盆中,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释放出稳定而令人舒适的热浪,将凛冽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角落里,一座造型古拙的青铜博山炉内,名贵的瑞脑香静静燃烧,吐出袅袅青烟,散发出清雅宁神的淡香,试图驱散那无形中渗透进来的、属于权力博弈的紧张气息。

    刘湛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蟠龙纹书案之后,身姿挺拔。他手中捧着的,并非任何一份辞藻华丽、用意明显的劝进表,而是一卷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孙子兵法》竹简,似乎正看得入神,沉浸在古人的智慧之中。但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那深邃的目光并未在竹简的刻字上真正聚焦,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笃”的细微声响,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荀彧坐在下首左侧的锦墩上,他面前一张较小的紫檀木几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寥寥数份他精心筛选出来的、最具代表性和风向标意义的表章。他神色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从容与平静,如同波澜不惊的古井,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似乎比往日又多添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清澈的眼眸深处也隐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倦色。处理日常那已经堆积如山的军政要务,协调各方关系,本就极为繁重,如今再加上这如同雪崩般汹涌而来、几乎无穷无尽的劝进表章,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或明或暗的人际请托、拐弯抹角的打听、乃至赤裸裸的利益许诺,即便是被誉为“王佐之才”的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压顶般的巨大压力。

    “主公,”荀彧的声音依旧温和醇厚,如同暖玉,但仔细听来,却能分辨出那底下隐藏的一丝因过度劳累而生的沙哑,“这是北海孔文举亲笔所书、并联合了祢衡、边让等十七位清流名士共同署名的表文。文中大量引据《春秋公羊传》‘大一统’之义,以及《孝经援神契》等谶纬之说,反复论证……汉德已衰,魏德当兴,禅代更迭乃天命所归之理。”他将一份用深青色绫锦装裱、显得格外庄重的表章轻轻推向刘湛的方向。

    顿了顿,他又拿起另一份用料更为考究、以暗红色缣帛为底的表章:“这是前太尉、弘农杨氏杨文先公,联合了赵温、张喜、周忠等共计二十七位德高望重的故汉老臣,共同呈上的联名表。言辞……颇为恳切迂回,多是追忆汉室四百年恩德,感念主公扫平北疆、安定社稷之不世功勋,然后笔锋婉转,提及‘神器更易,非人力所能阻,当择有德者居之’,‘为天下苍生免于涂炭计’,恳请主公‘勉徇群情,以安兆民之望’。” 荀彧的转述客观平实,但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却再明显不过——连这些象征汉室最后体面的老臣,都已经在准备改换门庭了。

    他最后指了指剩下的几份,以及放在最边上、一份看起来格外厚重、签名密密麻麻如蚁群的帛书:“这是冀州安平国、渤海郡等地,一百三十七位自称‘乡绅耆老’者联名所上的‘万民书’,内容……大抵相同。” 他甚至没有再去详细描述那千篇一律的颂圣词藻。

    刘湛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孙子兵法》上移开,放下了那卷沉重的竹简,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卷做工精致、代表着不同势力派别心意的表章,却没有伸手去拿任何一份,只是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淡淡道:“文若,辛苦你了。这些东西,其意自明,你看着处理便是,不必事事呈报于我。” 他试图将这股巨大的政治压力轻描淡写地推开。

    荀彧微微欠身,姿态依旧恭敬,但语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主公明鉴,此非寻常政务,乃关乎国体根本之大事,彧岂敢擅专?如今舆情汹涌,非止于庙堂,已渐及江湖,群情激昂,众口一词,皆云……天命在魏,归于明公。此诚然乃众望所归。然,主公若一直不置可否,悬而不决,恐寒了前线将士与朝堂百官拳拳之心,亦使天下那些尚在观望、心思不定者,心生疑虑,徒增变数。”他措辞依旧谨慎典雅,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无比明确:火候已到,到了必须明确表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时候了,一直“三思”下去,故作谦冲,反而会引发不必要的猜测、焦虑甚至内部动荡。

    刘湛自然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案几,踱步到那扇镶嵌着透明琉璃的雕花长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严寒中依旧挺直了躯干、针叶苍翠欲滴的古松,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欣赏其傲雪风骨,又仿佛在与内心的某个声音对话。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轻微噼啪和瑞脑香燃烧时几不可闻的细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凝重:“文若,孤非是贪恋汉室虚名,亦非故作谦逊、沽名钓誉之徒。只是……称帝之名号易得,安天下之实质艰难。如今之势,南方孙氏据江东之险,刘氏踞荆益之固,皆未宾服,刀兵之祸,犹在眼前。 北方初定,百废待兴,亟需与民休息,恢复元气。仓廪未实,府库未充,此时若急急正位,是否时机最佳?是否会授人口实,谓孤‘急不可耐’,‘视神器如私物’,反倒失了人心?此孤所以夙夜忧叹,踌躇难决者也。” 这是他内心真实考量的冰山一角,也是作为一个成熟政治家、一个即将迈出那最后一步的领导者,必须在外人面前表现的“清醒”与“远虑”,是权力游戏中最顶级的表演。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甚至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以及近卫低声劝阻的模糊话语。紧接着,郭嘉那独特的、带着几分宿醉未醒般的惫懒和永远挥之不去的戏谑腔调,清晰地穿透了门帘,打破了书房内凝重的气氛:

    “文若兄!荀令君!你可让我好找!躲清静也不是这么个躲法!主公也在?正好正好!再不找个人说说话,排解排解,我郭奉孝怕是真要被我那府上堆满的‘表章’和‘心意’给活埋了!”

    话音未落,厚重的锦缎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一股寒气趁机涌入,让炭火都为之摇曳了一下。郭嘉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般钻了进来。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件厚实臃肿的青色粗布棉袍,领口一圈灰扑扑的狐毛被呵出的热气和沾染的雪沫打湿,纠结在一起,显得有些狼狈。脸颊被外面的寒风冻得通红,鼻尖更是红得发亮,但他那双标志性的、总是带着几分朦胧醉意却又无比清醒透彻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令人哑然失笑的是,他手里没拿任何表章文书,反而拎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颇为沉手的粗陶酒坛,坛口用红布塞着,与他此刻的形象倒是相得益彰。

    他先是对着刘湛的方向,极其随意地、笑嘻嘻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然后便转向荀彧,夸张地长叹一口气,语气充满了“悲愤”:“我的荀令君啊!你是坐镇中枢,稳如泰山,可知小弟我那小小的、破落的军师祭酒府,如今成了什么光景?那门槛都快被各色人等给踏平了!今天这个刺史派心腹送来表章,请我‘务必代为转呈,美言几句’;明天那个将军的亲兵头子,拐了十八道弯打听主公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什么心意……这还算是正经路子!”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找了个离炭盆最近的空锦墩,毫不客气地坐下,将那只粗陶酒坛“咚”地一声放在脚边的地毯上,溅出几点酒渍。

    “最离谱的是,”郭嘉拍着自己的大腿,表情痛心疾首,“连我府上看门的那個耳背眼花、走路都打晃的老苍头,就这两天!都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我说,他收了好几份沉甸甸的‘润笔费’!都是求他在我面前,多多美言,劝主公早日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还说什么‘郭祭酒最是念旧,定会体恤下情’!文若兄,你说说,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我郭奉孝在你们眼里,就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滑稽表情。

    荀彧看着郭嘉这副活宝模样,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真切的笑意。他知道郭嘉多半是在添油加醋,但这番插科打诨,确实像一阵穿堂风,瞬间冲淡了书房内那过于沉重、几乎要凝固的气氛。

    刘湛也转过身,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郭嘉的表演,挑眉道:“哦?看来奉孝如今是行情看涨,奇货可居啊。这‘从龙之功’的引路人,怕是非你莫属了?是不是还得提前恭喜你,日后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郭嘉闻言,连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双手摆得如同风中荷叶:“哎哟我的主公!您可千万别拿嘉开这等玩笑!折煞我也!嘉这点微末功劳,全赖主公提携指点,能跟着主公混口安稳饭吃,偶尔出点馊……呃,是出点不上台面的小主意,已是侥天之幸,哪敢痴心妄想,惦记什么从龙之功、三公之位?那是文若兄、公达兄他们考虑的,嘉可担待不起,担待不起!”他一边说,一边做出擦拭冷汗的夸张动作。

    玩笑开过,郭嘉脸色一正,虽然坐姿依旧懒散,但眼神却变得清亮而锐利起来,他看向刘湛,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过主公,方才文若兄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在理。眼下这劝进之风,其势已成,绝非一二人之力所能阻挡,更非故作谦逊所能平息。所谓‘众意难违’,‘大势所趋’,便是如此。主公若再继续推辞下去,下面那些人,从骄兵悍将到地方官吏,心里可真要开始打鼓,胡思乱想了。”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语气,“别的不说,就昨天,夏侯元让(夏侯惇)将军硬是把我拉去他府上喝酒,几碗黄汤下肚,就开始拍着桌子嚷嚷,‘主公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爽利!这皇帝位子,除了主公,谁坐俺老夏侯都不服!主公再不当皇帝,俺……俺就自己带兵去许都,把那个小皇帝请下来,直接把玉玺塞主公怀里!’当然,这纯属醉后狂言,当不得真。”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刘湛,“但,军中不少将领,尤其是早期追随主公从颍川出来的那批老兄弟,心里或多或少,恐怕都有类似的想法,只是没元让将军那么直白罢了。他们提着脑袋跟着主公厮杀半生,求的,不就是这从龙开国、封妻荫子的最后一哆嗦吗?”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军方那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的拥立态度,又巧妙地用夏侯惇这个莽夫的形象,将其中可能蕴含的威胁性化解于无形,同时再次强调了“众意”的不可违逆。

    刘湛缓缓踱回书案之后,却没有立刻坐下,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深邃的目光低垂,仿佛在权衡着利弊得失,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心理建设。荀彧和郭嘉都不再说话,屏息凝神,安静地等待着,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只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将那暖意一丝丝渗透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似乎更加阴沉了一些。良久,刘湛终于抬起头,那双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中,所有的犹豫与权衡似乎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深邃。他目光扫过荀彧,又掠过郭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历史的重量:

    “既然天意如此,民心如此,将士百官之心亦如此,孤若再固执己见,逆势而为,非但显得矫情虚伪,恐亦非国家社稷之福,更辜负了诸公与天下万民之厚望。”他最终,给出了众人期待已久的明确信号。

    荀彧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随着这句话,终于“咚”地一声落了下来,虽然激起波澜,却也有了方向。他神色一肃,立刻躬身道:“主公英明!此乃顺天应人之举!”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

    刘湛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荀彧,询问道:“文若,以你之见,既已决意,下一步,具体当如何行止?章程礼仪,不可废弛。”

    荀彧早已胸有成竹,沉声答道:“回主公,按照古礼禅代惯例,为示谦冲之德,避免‘强取’之讥,主公需‘三辞三让’,方显天命所归,众望难却。臣建议,主公可先将这第一批、乃至后续送来的劝进表章,明确下诏,或由臣等代为传达,表示推辞之意,言辞需恳切,态度要坚决,言明功微德薄,不敢僭越。待第二轮、第三轮表章更汹涌而至,天下劝进之声势更隆,达到顶峰,届时,主公方可……顺应天命,勉徇群情。” 这是一套完整的、充满象征意义的政治仪式,每一步都蕴含着深意。

    “正是此理!文若兄深谙此道!”郭嘉立刻接口道,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分析利害、言辞恳切的是另一个人,“这第一轮嘛,咱们就得学学古之圣贤,做足姿态,坚决推辞!痛哭流涕……呃,这个倒也不必,但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看清楚,听明白,主公之德,谦冲自牧,非是那等恋栈权位、急不可耐的鄙夫!顺便嘛……”他狡黠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像是一只算计得逞的狐狸,“也让那些还在骑墙观望、或者心思不那么纯粹、想待价而沽的家伙,再跳得高一点,表演得更卖力一点,咱们正好看得清楚些,记在心里。这登基之后,论功行赏,也好有个依据,不是吗?” 他将这庄重的政治仪式,瞬间解构得带上了几分市侩和算计的色彩,却又无比真实。

    刘湛颔首,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了然于胸、掌控全局的微笑:“善。虑事周详,正该如此。那便依文若、奉孝之言。文若,”他看向荀彧,语气郑重,“起草回复诸表之诏令,以及后续一应文书往来、舆论引导之事,就全权劳你费心主持了。言辞务必恳切谦卑,推辞之意,要表达得淋漓尽致,态度则需坚决,不容置疑。”

    “彧,领命!”荀彧深深一揖,接下了这个至关重要且极其繁琐的任务。

    “至于奉孝你……”刘湛的目光转向正偷偷用脚尖拨弄酒坛的郭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你心思活络,消息灵通。替孤去……嗯,多走走,多看看。探探几位老将军,他们的真实口风和军中普遍情绪。另外,也留意一下……许都那边,”他话语中的“许都”,自然指的是那位形同虚设、却依然代表着汉室最后法统的汉献帝刘协以及其身边的残余势力,“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或者……‘表示’。”

    郭嘉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脸上挂着“我懂,我都懂”的笑容,顺手拎起脚边的酒坛,笑道:“主公放心,嘉明白!这差事嘉最是拿手。正好,元让将军昨日输了我一坛他珍藏的‘英雄血’,说是一起‘解解千愁’,我这就去他府上叨扰一番,与他好好‘愁’上几杯!保证把他肚子里那点实话都套出来!”说着,他便对着刘湛和荀彧随意地拱了拱手,哼着不知从哪个勾栏瓦舍学来的、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旁若无人地掀帘出去了,来时一阵风,去时亦如风。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刘湛与荀彧二人。炭火依旧,檀香袅袅,但气氛已然不同。刘湛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荀彧带来的那几份代表不同势力声音的表章上,更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到了外间库房里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权力与野心的纸山帛海。

    “文若,”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像是在问荀彧,又像是在自问,“你说,千百年后,史家秉笔直书,会如何记载今日?是着重描绘这库房中满坑满谷、如同雪片的劝进表章,以此证明孤乃众望所归?还是……会更着墨于孤此刻的再三推辞,以此彰显孤之‘谦德’?”

    荀彧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跨越时空的问题。随后,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肯定,恭敬地答道:“回主公,史书工笔,当会记载,主公顺天应人,承继大统,革故鼎新,开启新朝盛世。此乃主流,亦是定论。至于过程……三辞三让,不过是上古流传之礼,必经之程序,如同祭祀前之斋戒,必不可少,却非核心。后世明眼之人,自会透过表象,看到天命人心之所向,以及主公戡乱定鼎之实绩。”

    刘湛闻言,笑了笑,未再言语。只是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权力的洞悉,有对历史的淡漠,也有对身后名的些许在意,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这温暖而压抑的书房空气之中。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终于不堪重负,再次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却密集而执着,仿佛要将世间一切污浊与痕迹都彻底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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