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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书阁 -> 历史军事 -> 三国从颍川开始逐鹿九州-> 第九十三章 退居深宫的献帝 第九十三章 退居深宫的献帝
- 泰始十九年的深秋,仿佛一位技艺过于精湛却又心绪萧索的画师,早早地便调弄起冰冷黏稠的墨汁,将那彻骨的寒意,一笔重过一笔地涂抹在邺城皇宫的每一个角落。这寒意,不像初冬那般干爽凛冽,而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能够渗透重重宫墙与厚实锦袍、直钻入骨髓深处的阴冷。
帝国的权力核心,那象征着无上威严与日理万机的泰始殿、宣室殿,依旧如同往日般,在晨曦微露时便苏醒过来。沉重的宫门次第开启,身着各色品级官袍的文武重臣,踩着被晨露微微打湿的玉阶石埕,鱼贯而入。他们或神色凝重,或步履匆匆,怀中揣着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奏疏、军报、民情,即将在这殿堂之上,决定着万里江山的走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活力,那是属于新兴王朝的、蓬勃而喧嚣的律动。
然而,若将视线从这帝国的中枢挪开,投向宫城那更为幽深、更为僻静的西北隅,一处被特意划分出来、名为“浊鹿城”的独立宫苑,则会瞬间感受到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被时光缓缓沉淀过的宁静。这里,仿佛是汹涌江河旁一处被遗忘的深潭,水面无波,映照着过往的云烟。
这里,便是前朝汉室最后一位皇帝——献帝刘协,在那一场被后世史官或赞为“顺天应人”、或叹为“无可奈何”的禅让大典之后,退位栖身的居所。
“浊鹿城”并非真正的城池,它没有雉堞烽燧,没有守城士卒。它是一片占地颇广、却刻意营造出疏朗之感的园林式建筑群。宫墙不算高大,朱漆也有些许斑驳脱落,斑驳处露出底下灰黑的墙体,如同老人脸上淡淡的寿斑,但这墙体足以将外界的纷扰与窥探,温柔而又坚决地隔绝开来。苑内引了活水,蜿蜒成池,池名“静影”;堆砌了来自南方的太湖石,层峦叠嶂,自成丘壑,山称“忘机”。亭台楼阁的样式,皆仿照汉时旧制,飞檐斗拱不如魏宫新殿那般张扬锐利,线条更为古朴圆融,虽无金碧辉煌的炫目,檐角甚至偶尔能见几茎枯草在秋风中摇曳,却自有一番洗尽铅华后的从容与雅致,像一位褪去了龙袍衮服,换上宽大深衣的旧日贵人。
时值深秋,苑内那几株不知历经多少寒暑的巨大梧桐树,叶片已尽数转为一种灿烂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生命的金黄。它们在午后那略显苍白、失去了暖意的阳光下,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个个沉默的、披着金甲的卫士,守护着这片被遗忘的天地。一阵带着明显寒意的萧瑟秋风吹过,那些巴掌大小、边缘已微微卷曲的叶片,便再也无法抓住枝头,扑簌簌地、义无反顾地坠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如同无数只疲倦的金***。不过片刻功夫,那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那枯黄的草坪,那水榭的台阶前,便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柔软而寂寥,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能将一切过往的足迹、喧嚣的声音,乃至那些不甘与辉煌的记忆,都悄然吸纳、掩埋进去。
苑内的宫人宦官不多,且皆是经过层层筛选、精心挑留下来的沉稳老成之辈。他们行走时步履轻缓得如同猫儿,低眉顺目,除非必要,绝不轻易出声,即便交谈,也压低了嗓音,如同耳语。他们更像是一道道移动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片天地的静谧。空气中,常年弥漫着草木凋零后特有的枯索气息,混合着一种从主殿“静心斋”内常年燃着的、品质上乘的安神定魄的檀香,二者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漫长午后、无尽回忆与刻意维持的平静的味道。
在苑内最大、也是最为核心的那处临水建筑——“静心斋”中,此间的主人,刘协,正凭栏而立。
他身着最为寻常的玄色深衣,宽大的袖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腰间未佩任何彰显身份的玉带环佩,只有一根同样质朴无华的深色丝绦。花白的头发,已然稀疏,被一根简单的黄杨木簪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露出光洁却布满细密皱纹的额头。他的身形清瘦,甚至有些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走,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又显露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曾经属于帝王的仪态。他的面容平和,如同古井无波,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雒阳南宫的龙椅上,懵懂地注视过董卓的跋扈;曾经在许都的行营中,无奈地承受过曹操的威压;曾经承载过摇摇欲坠的帝国重担,也目睹过无数惊涛骇浪与忠诚背叛的眼睛——此刻沉淀下了一种看透世事变迁、洞悉人性幽微的淡然与深深的疲惫。那眼神,如同这“静心斋”外秋日深潭的水面,看似清澈,实则幽深,映照着天光云影,却再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手中并无书卷,也未曾抚琴,只是静静地、近乎出神地看着池中那几尾被喂养得极为肥硕、色彩斑斓的锦鲤。它们在已然凋谢、只剩下枯黑茎秆的残荷间悠然自得地穿梭,肥厚的尾鳍搅动着墨绿色的池水,偶尔,它们会浮到水面,张开圆形的嘴,吐出一串细小的、晶莹的气泡,那气泡在水面停留一瞬,便“噗”地破裂开来,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远处,隔着那不算高大的宫墙,隐约能听到邺城市井间传来的、模糊而遥远的车马辚辚声、小贩隐约的吆喝声、乃至孩童的嬉闹声……那是属于新时代的、充满烟火气的喧嚣。那声音与他无关,亦与他曾拥有过的、那个在宦官外戚争斗中苟延残喘、在军阀铁蹄下破碎飘摇的旧时代,截然不同。他听着,却如同听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一阵略显急促,却又被主人强行压制下去、以至于显得有些别扭的脚步声,自身后曲折的回廊由远及近地传来。那脚步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与这苑中整体的凝滞氛围格格不入。刘协并未回头,甚至连凭栏的姿态都未曾改变一丝一毫,只是那平和的面容上,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甚至带着些许怜悯的弧度。该来的,总会来。
“皇……皇叔!”一个带着些微喘息,却又努力想要保持恭敬与沉稳的年轻声音在水榭入口处响起。只见一个身着浅青色低级官员常服、面容与刘协依稀有着几分相似、眉眼间却更多了几分浮躁之气的青年,正快步走来,在水榭外三四步处停下,躬身,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他是刘协的一位远房侄子,靠着那点早已不值钱的宗室身份,如今在清闲无比的太常寺挂了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名叫刘瑾。
刘协缓缓地转过身,动作舒缓得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这位在这深宫之中,为数不多的、与他有着血脉牵连的后辈身上,声音温和,却听不出什么喜怒:“瑾儿,今日并非休沐之期,何事如此匆忙,来到我这清冷之地?”
刘瑾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一丝被冒犯般的愤懑,他先是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那些如同影子般的宫人都在远处,这才快步上前,凑近了几步,极力压低声音,语气却依旧急促:“皇叔!您可知今日大朝,那郭奉孝……郭司空,竟在朝堂之上,公然提议,奏请陛下,要削减所有前朝宗室、外戚的岁俸!说什么‘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当与民休息,朝廷上下皆需节俭,宗室勋贵亦需体恤国艰’!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赤裸裸地打压我等!他郭嘉一个寒门出身、靠着些许鬼蜮伎俩幸进的佞臣,安敢如此肆意妄为!还有那荀彧、诸葛亮,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公允持正的模样,此次竟也默许,未曾出言反对!皇叔,您虽退居此地,不同外事,然终究是……是炎汉正统,是先帝嫡脉!此事关乎我等所有刘氏子弟的切身利益,关乎体统尊严,您……您不能不管,不能坐视不理啊!”
他越说越是激动,脸颊因愤怒和一种受到不公待遇的委屈感而涨得通红,胸膛微微起伏,仿佛郭嘉提出的不是削减俸禄,而是抄家灭族般的奇耻大辱。
刘协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丝淡然的弧度未曾改变,眼神中甚至连一丝惊讶或愤怒的涟漪都未曾泛起。他就像一尊早已看惯秋月春风、听遍是非成败的石像,任由对方激昂的言辞如同雨水般滑过光洁的表面,不留痕迹。他等刘瑾将满腔的怨气几乎倾泻完毕,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洞明世事后不容置疑的沉稳:
“瑾儿,”他唤道,语气如同长辈在教导不懂事的孩童,“你可知,如今这煌煌天下,万里江山,是谁家之天下?”
刘瑾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带着几分不情愿地回答道:“自然是……是大魏……是刘……是魏帝陛下的天下……”
“既知是大魏天下,”刘协打断他,目光如同古井,深不见底,仿佛能照见对方内心那点不甘的鬼祟,“魏帝陛下宽厚仁德,念及旧朝情谊,未行那斩草除根之事,反而许我等前朝宗室一席安身立命之地,赐予爵位俸禄,使我等不必如丧家之犬般颠沛流离,能于此浊鹿城中,安享太平,读书度日,免受冻馁之苦。此等胸襟气度,纵观史册,历代鼎革之际,几人能有?这已是莫大的恩典,天高地厚之恩。”
他顿了顿,不再看刘瑾那变幻不定的脸色,缓步走到水榭中央那张打磨光滑的石桌前。桌上放着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旁边一个小巧的红泥炭炉上,坐着那把同样色泽深沉的紫砂壶,壶嘴里正冒出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汽。他提起壶,动作稳定而舒缓,为自己面前那只小小的、内壁已积了厚厚茶垢的紫砂杯,斟了一杯早已泡得颜色深浓、近乎酱褐色的茶汤。一股浓郁苦涩的茶香,伴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郭司空所言,‘天下初定,当与民休息’,未必没有道理。”刘协轻轻呷了一口那滚烫而极苦的液体,仿佛那灼热与苦涩,正合他此刻的心境,能压下心底那偶尔还会泛起的、不合时宜的酸楚,“国库艰难,削减些不必要的开支,用于赈济灾民,用于巩固边备,用于兴修水利,此乃是治国之正道,亦是仁政。我等既食魏禄,受魏恩,便当知足,体恤君父之难。岂可再因些许岁俸之增减,便心生怨望,甚至妄图非分?”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刘瑾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刘瑾几乎抬不起头来。“至于正统……呵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沧桑与彻底悟透的自嘲,那笑声短促而空洞,如同秋叶坠地,“汉室气数已尽,神器更易,此乃天命,非人力可挽回。强求不得,亦……不应再求。执着于往昔荣光,不过是画地为牢,徒惹烦恼,甚至……会招致杀身之祸。”
刘瑾张了张嘴,脸颊肌肉抽动,还想再争辩什么,比如“刘氏血脉岂能受此折辱”,比如“那郭嘉分明是借题发挥,打压异己”,但看着刘协那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他内心深处每一个阴暗角落的眼神,那些话便如同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不甘的闷哼,悻悻地、深深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靴尖上沾染的一点尘土。
“回去吧。”刘协不再看他,挥了挥手,那手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也带着一丝疲惫,“安心当你的差,谨言慎行,莫要再卷入任何是非,莫要再生事端。记住,于我等而言,平安,便是最大的福气。其他的,皆是虚妄。”
刘瑾如同斗败的公鸡,肩膀垮了下来,他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干涩地说了句“侄儿……告退”,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满腹的失落、不解与一丝未能煽动起风雨的恼怒,沿着来时的回廊,快快而去。
水榭内,重新恢复了那近乎绝对的宁静。只有秋风穿过窗棂缝隙发出的细微呜咽,以及炭炉中偶尔爆出的一两点火星的噼啪声。刘协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池幽深的秋水,仿佛刚才那番代表着旧日幽灵不甘挣扎的小小风波,不过是投入这潭死水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连一丝值得在意的涟漪都未曾真正留下,便已沉入那无尽的、黑暗的淤泥之中。
他并非生来便是如此平静,如此逆来顺受。他也曾有过热血沸腾的少年意气,也曾有过身为天子的尊严与不甘,也曾在那无数个被权臣当做傀儡摆设、连身边妃嫔皇子都无法保全的深夜里,紧咬着被角,任由屈辱和愤懑的泪水浸湿锦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他回想起雒阳南宫被董卓铁骑践踏的惨状,回想起被李傕、郭汜如同丧家之犬般追逐的狼狈,回想起在许都那看似巍峨、实则如同精美鸟笼般的宫殿里,每一次朝会,每一次面对曹操那看似恭敬、实则冰冷彻骨、充满算计的眼神时,那如坐针毡、如履薄冰的战栗……那些记忆,如同深深烙印在灵魂上的伤疤,即便岁月流逝,偶尔触碰,依旧会传来隐约的、阴冷的痛楚。
但是,多年的幽居岁月,如同这“浊鹿城”中那环绕不休的活水,日夜不息,潺潺流淌,早已将那些激烈如烈火、尖锐如冰棱的情感,一点点地冲刷、磨蚀、带走,最终只剩下这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光滑而冰冷的卵石,沉在心底最深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曾经名义上拥有的那个汉室,是如何从根子上一点点烂掉,如何在宦官、外戚、豪强的轮流撕扯下,一步步走向无可挽回的末路。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如今取代了他的这位魏帝刘湛,其手段、其胸襟、其气度,远非曹氏父子可比。能给他这样一个远离政治漩涡、衣食无忧、甚至保有一定尊严的安稳晚年,不必像某些末代君主那样身死国灭为天下笑,这已是历代亡国之君中,难得到近乎奢侈的幸运。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资格不满足?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深青色宦官服色、眉目间透着谨慎小心的老内侍,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来到水榭外,在门槛处停下,躬身,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尖细嗓音禀报:“启禀山阳公,宫中有旨意,陛下遣中常侍穆顺公公,送来新近由崇文馆刊印完成的《泰始大典·经部》前十卷,及江南吴郡新贡的‘顾渚紫笋’御用茶饼二斤。陛下口谕,言说请您品鉴,若有高见,可录于册,呈送御前。”
刘协眼中,这一次,真正地闪过了一丝讶异,那讶异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小小的、真实的涟漪。但这涟漪迅速扩散、消失,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暖意、又夹杂着些许自嘲的情绪。他站起身,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十分平整的玄色深衣衣袍,语气平和却郑重:“请穆公公进来,朕……我亲自迎接。”
两名年轻的小内侍,在那位面容白净、笑容恰到好处的中常侍穆顺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沉重的、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紫檀木书匣,走了进来。打开匣盖,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簇新的、散发着浓郁墨香与纸香的新书,蓝色的封面,题签着“泰始大典”四个遒劲有力、风骨俨然的大字,刘协认得,那是当今天子刘湛的亲笔。书卷旁边,还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略小一些的匣子,里面是两只密封的、绘有青绿山水图案的精致青瓷茶罐。
刘协走到书匣前,伸出那双曾经批阅过奏章、如今已有些干瘦、皮肤松弛、甚至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书面,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最上面一册的扉页,看着里面那工整清晰、一丝不苟的雕版印刷字体,看着那详尽而严谨的校勘注释,看着那汇聚了古今经学精华的浩瀚内容……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赞赏,与一丝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与落寞。
这等规模宏大、泽被后世的文治盛举,是他坐在那摇摇欲坠的汉家皇位上时,连想都不敢想象的奢望。那时的他,连自身的命运都无法掌控,何谈修书立说,教化天下?
“陛下……有心了。”他低声喃喃,语气中带着一种超越了政治立场、纯粹出于文化人之间的、真诚的感慨。这份礼物,无关施舍,也并非试探,更像是一种跨越了身份变迁与历史尘埃的、基于对学问本身尊重的、平等的交流。这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被理解的慰藉。
他命内侍将书籍与茶叶妥善收好,置于水榭一隅那巨大的、同样古色古香的书架上,与那些他平日翻阅的、版本古老的汉家典籍并列。然后,他并未立刻去阅读新书,而是又独自在水榭中那张铺着软垫的胡床上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愈发浓厚的云层,将池水染成一片缺乏温度的、近乎悲壮的暖金色,也给他那清瘦而孤寂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却更显苍凉的光晕。
几日后,又是一个秋高气爽,但寒意已然肆无忌惮的午后。刘湛在快速处理完几件紧要的政务之后,难得地偷得了半日闲暇。他并未召见重臣议事,也未去校场阅兵,而是在郭嘉的陪同下,只带了寥寥数名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的贴身侍卫,信步穿过了几重宫门,来到了这僻静的“浊鹿城”。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提前的通传,一切如同一次心血来潮的、寻常的串门。
刘协闻报,并未惊慌失措,也未曾感到多少意外,只是平静地、一如往常地整理好衣冠,抚平袖口的褶皱,来到苑门处相迎。见到刘湛,他依礼躬身,长揖到底,并未行那三跪九叩的跪拜大礼——这是刘湛在他禅让之初便明确特许的,象征着一种超越寻常君臣的、特殊的礼遇与尊重。
“山阳公不必多礼,朕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想起你这里清幽,过来看看景致,顺便讨杯茶喝。”刘湛微笑着,语气轻松而随意,如同来探望一位久未谋面的、志趣相投的老友,刻意冲淡了那不可避免的帝王威仪。
“陛下圣驾光临,浊鹿城蓬荜生辉,老朽荣幸之至。只是苑内简陋,唯有几分不入流的野趣,几株残荷,半池秋水,恐难入陛下法眼。”刘协侧身让开道路,引着刘湛与一脸好奇四处打量的郭嘉入内,言辞谦逊,举止却不卑不亢。
三人便在静心斋中临水的那一面坐下,那里早已摆放好了桌椅。一名老内侍无声地奉上刚沏好的茶汤,那茶香清冽悠长,正是前几日刘湛赏赐的“顾渚紫笋”。郭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面前那只天青釉的瓷杯,也顾不得烫,先深深嗅了一下那氤氲的香气,然后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脸上立刻露出极其陶醉的表情,摇头晃脑地赞道:“妙!妙啊!清冽甘醇,唇齿留香,回味悠长,不愧是陛下都珍视的贡品!比臣府上那些用来解渴的粗茶梗子,不知强了多少倍去!山阳公,您这可真是……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清福不浅,羡煞旁人啊!”他这话看似是由衷的羡慕,实则带着他贯有的、半真半假的调侃,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刘协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却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如同春风化解薄冰,巧妙地回应道:“郭司空说笑了。老朽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呃,于太平,不求闻达于诸侯’罢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引用了诸葛孔明《出师表》中的名句,虽及时改口,但那“乱世”二字,依旧让气氛有了一刹那的微妙凝滞。然而他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引用一句寻常诗文。
刘湛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瞬间打破了那丝微妙的尴尬:“好一个‘苟全性命于太平’!山阳公此言,大智若愚,深得道家真味!比之孔明当日心境,倒是更多了几分洒脱!”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赞赏了刘协的淡然,又避免了触及敏感往事。
郭嘉也跟着嘿嘿直笑,趁机又啜了一口茶,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机锋,不过是茶余的调味剂。
刘湛环顾这清幽雅致、一尘不染却难免透着冷清的水榭,目光掠过那书架上的新旧典籍,案几上摊开的医书,以及窗外那虽然凋零却布局得极具章法的园林景致,最后落在眼前这位前朝帝王那真正平和下来、再无半分戾气与不甘的眼神上,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山阳公近日,除了静养,可还继续研读经史?朕前几日送来的《泰始大典》,可还入得法眼?”
刘协放下茶杯,恭敬而不失风度地答道:“蒙陛下厚爱,赐予《泰始大典》此等煌煌巨著,老朽正每日焚香净手,恭敬拜读。此书搜罗宏富,校勘精良,注释详明,实乃千古未有之文治盛事,老朽读之,如行山阴 道上,目不暇接,获益良多,深感陛下圣德,泽被苍生,功在千秋。”他这番话并非全是客套,眼中流露的赞赏是真诚的。“闲暇时,也翻翻《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医书,或者在苑中空地上,种些寻常花草,看着它们发芽、抽叶、开花、结果,倒也自在安然,颇得田园之趣。”
“哦?”刘湛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兴趣,“山阳公竟还对岐黄之术有此钻研?”
“陛下谬赞了,”刘协谦逊地摆了摆手,“谈不上钻研,只是略知皮毛,聊以自娱,一来可以打发这漫长光阴,二来,倒也确实能借此活动筋骨,略通些养生之道,强身健体而已。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微末伎俩。”
一旁的郭嘉岂会放过这个凑趣的机会,立刻插嘴,表情夸张地说道:“陛下,您这可就有所不知了!臣可是听宫里的小黄门们私下传,山阳公如今医术了得,堪称‘浊鹿城华佗’!前几日,这苑里有个伺候花草的小黄门,不知怎么中了暑气,头晕呕吐,还是山阳公亲自诊脉,开了方子,一剂下去,便药到病除了!这要是搁在以前,那可是妥妥的‘御医’水准,不,是‘帝医’水准啊!”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捧了刘协,又带着他特有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戏谑,将一件小事渲染得颇具传奇色彩。
刘协被他这番夸大其词逗得莞尔,连连摇头:“郭司空切莫听信那些下人以讹传讹,谬赞了,谬赞了!不过是些《千金方》上记载的、治疗寻常暑湿的方子,随手借用而已,岂敢妄称医术?实在是愧不敢当。”
刘湛看着两人之间这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诙谐的对话,看着刘协那全然放松、甚至能与人开玩笑的心态,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前朝隐患的、若有若无的疑虑,也终于彻底烟消云散。眼前的刘协,已然真正地、从内心深处接受并安于命运的安排,在这座名为“浊鹿城”的精致牢笼里,为自己找到了一片内心的安宁与寄托。这,对于双方而言,或许都是最好、最体面的结局。
他们在苑中随意漫步,谈论着《泰始大典》中某些经义的诠释,品评着园中仿汉式建筑的匠心,比较着不同品种菊花的优劣,绝口不提朝政军事,不论天下大势。午后的阳光,带着深秋特有的稀薄暖意,透过梧桐那已然稀疏的、金黄的叶片间隙,洒下斑驳晃动、如同碎金般的光影。秋风拂过,带着更多落叶旋转飘落的轻响,以及那残留的、清冷的菊花香气。时光在此刻,在这方小小的、被隔绝的天地里,显得格外静谧、悠长,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成了一幅名为《前朝旧主与当世新君》的、和谐而略带伤感的画卷。
临别时,刘湛在苑门处停下脚步,对亲自送出的刘协温言道:“此间清静,远离尘嚣,正宜修身养性。山阳公若有所需,无论是书籍、用物,或是觉得烦闷,想找人说说话,均可随时遣人告知于朕,不必拘礼。”
刘协站在门槛之内,对着刘湛,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些,语气也更加沉静而真诚:“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协……老朽感激不尽,铭感五内。此生别无他求,惟愿陛下龙体康健,江山永固,福寿安康,开创万世不朽之泰始盛世。”
望着刘湛与一路还在回味茶香、咂摸着嘴的郭嘉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宫苑门外那逐渐浓郁的暮色之中,刘协独立于愈发寒凉的秋风中,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良久,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有彻底的释然,有对往昔的感慨,有对当下境遇的知足,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羡慕?羡慕那位取代了他的雄主,正值壮年,手握乾坤,能够真正凭借自己的意志与能力,去开创一个属于他的、前所未有的、煌煌闪耀的盛世。而他自己,那个曾经名为刘协的汉家天子,早已随着那个时代的落幕,死去了。
他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满池越来越暗沉的秋水和身后那一片在暮色中愈发显得静默无声的殿宇楼阁。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轰然落幕,连余音都已散尽。而在这深宫一隅获得的、用皇冠和权柄换来的平静,已是无情命运在最后,所能给予他的,最仁慈的馈赠,或者说,最终的审判。
这退居深宫的献帝,便如同这苑中那最后一片在枝头挣扎许久、终于悄然飘落的梧桐叶,终将归于尘土,无声无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