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足足经过了两个王朝,现在迎来了它的第三个王朝,可是,却再也没有人愿意驻足,站在它底下乘凉。”
凌彻语气平静,话音之中含着深深的寂寥,他低下了头,闭目片刻,复又看向景涵,“来,咱们莫要如此伤感,到桥上喝酒去。”
“……”
啊殿下,貌似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人在伤春悲秋而已,景涵扶住了树身,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来反驳他好了。
“你待会儿跟紧我,这里因为荒废了太久,所以并没有路径直通到桥上去,所以,你要注意一点了。”
“呃,即是……?”
景涵话音未落,凌彻便一个纵身,直往那座看起来离自己有点遥远的大桥上轻掠而去。
动作快得令人咋舌。
“……原来是要这样上去的。”
景涵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即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牛喝西北风。
“你怎么还不上来?”
凌彻已经立在桥头,看见景涵仍然站在大树底下,疑惑问道。
“殿下……我不懂轻功的。”
“……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
你都要让我有机会说才是的啊。
凌彻又落回景涵身旁,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她,似在思索着如何将她一同弄上去。
其实最快的方法莫过于搂紧她,用轻功带她一起上去。
可是……
“抱歉,我知道我长得太丑了,就连身体都是肮脏的,殿下若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回鸳凤楼请几名绝色女子来陪伴殿下欢谈畅饮。”
她见他神色有异,根本连碰都不想碰她,心中不由冷笑,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毕恭毕敬,听起来没有半分不屈。
凌彻听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唇边笑意忽地转深,她长得虽然实在很丑,可是这并不是他不想触碰她的原因。
而是因为他的习惯,长期以来不喜欢碰触别人的习惯。
那晚那个听雪亦是不怕死地扑过来,所以他才用了最快捷也是最方便的手法杀了她。
现在嘛……
“你莫要多想。”
他并不多作解释,便伸手将她往怀中一带,再次脚尖点掠,往桥上飞去。
玄衣男子身上特有的幽凉清新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入胸腔之中,扶在她腰上的手稳定而持久,没有温度,却使人不由自主地信赖。
她抬头觑他一眼,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光润如玉的下颌,没有一点胡茬的痕迹。
此人和她的哥哥一样,也是一个极其讲究的人。
不稍片刻,他们二人便到达了桥边,凌彻将她放了下来,两人在桥梁上坐下,凉京的万家灯火顿时尽收眼底。
低矮房屋鳞次栉比,大小街道阡陌纵横,酒肆旗幡飘扬,行人逐渐稀少,有火烧冥纸的焦糊气味传来,让人赫然想起今天是中元节,祭奠先祖的节日。
这座大桥真是一个好地方,悄无声息地,将人间的繁华毕露无遗。
赏心悦目。
“凌非,酒。”
凌彻对着虚空喊了一声,立有一瓶酒凭空扔出,他袖手一翻,便将那酒壶握在掌中,不费吹灰之力。
景涵见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殿下,这凌非是一直都跟着你的?”
*
第三十六章来喝酒(五)
“他是我的贴身护卫。”
凌彻打开酒壶,喝了一口酒,才答道。
“这样的话,你刚刚其实可以叫他带我上来的,那就不用麻烦殿下你了。”
“……”
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凌彻斜睨她一眼,将酒壶递给她。
“不,我不喝酒的。”
景涵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递给她。
开玩笑,待会儿喝醉了的话,被你一刀砍死那我岂不是死得很冤枉?
凌彻也不勉强她,将酒壶收回,他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宽大袖摆间缠绕的金色夔纹图案栩栩如生,清贵华雅。
景涵举目眺望远处,飞檐屋角、一勾一斗,纹理清晰可辨。
苍穹之上繁星似布幕般笼罩下来,柔软地覆在人身上,夜色斑斓。
两人坐在一起,一人喝酒,一人赏景,都无言。
可是并没有觉得不安或是尴尬。
良久,当景涵以为这样沉默的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凌彻终于出声,清雅嗓音带着桂花佳酿的芬芳,醉人心脾。
“你可知这座大桥为何会被废弃?”
“听说貌似是因为不祥,沾了晦气。”
“民间的传言都是这样说,”凌彻似无奈,叹了一口气,“这座桥是在天宗七年被废用的,那一年有一个皇子因瘟疫而死在桥上。”
景涵瞳孔微缩,已然知道他所说的那个死去的皇子是谁。
可是对于这种皇家秘辛,她知晓得并不多。
民间都说天宗七年四皇子凌悠因为征战南蛮兵败,染了瘟疫而死,她一直以为他死在回来的路上。
原来,这里面还有别的隐情。
“那个皇子当时其实还能救活的,即使好了之后留下后遗症也不至于死在回宫的路上,而他死的时候,就在我的怀中。”
死的时候,就在他的怀中。
景涵细细咀嚼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如此平静又隐藏激流与幻象的一句话。
天宗七年,凌彻那年才十四岁,尚未长成的少年,在希望与绝望的双重煎熬之下终于带着他的哥哥回到凉京之中,可是最终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掣肘,在这条壮阔大桥之上,抱着自己病入膏肓的哥哥死去。
她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她想象不出他当时骤然失去亲人那种空落无助之感,或许他的四哥在临死之时曾对他说过什么,可惜,这些话语最终随着逝去的韶华而消散在风中,掩埋在他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
成为一道枷锁,或是一痕永不会治愈的伤疤。
亘古疼痛。
凌彻又喝了一口酒,口吻艰涩,似乎要借助这酒劲将以往埋藏在心中直至腐烂变质的事情说出,景涵看着他突然流露出来的悲伤,心中暗暗叫苦,啊殿下,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的,我可不想听了之后帮你守护秘密,又或者……我听完之后,你不会又想将我杀了吧?
可是凌彻却没有心思揣摩她的想法,他继续说下去:“那个皇子确凿来说,其实是饿死和病死的,其中饥饿占了绝大部分。”
他闭了闭眼睛,眼睑在星光璀璨之下微微颤动,长睫不知何时淬了午夜寒露,盈于睫上,似泪水晶莹。
景涵翕动了一下唇角,想要问他,为何堂堂一个皇子会被饿死?
据她所知,天宗七年,大蔚王朝并没有大规模的失收和饥荒,且,两个皇子一同征战在外,一个还是深得顺景帝器重的四皇子,按理来说,并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也许是过于震撼,亦或许是现在的气氛过于压抑,她侧头看了凌彻一眼之后,并没有出声相询。
她虽然好奇,但是有些事情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后来有一位贵妃出丧,途经这座大桥的时候天象突变,吓窒了当时出丧的所有人,朝中大臣还有观星楼中的华先生皆一致认为这座大桥不祥,所以于同年,顺景帝将这座大桥废除,不得再从这里出入宫门。”
“……那个死去的贵妃是?”
景涵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母妃,昀妃,另一个昀妃。”
“……”
9.10
景涵再一次无语,不知道要说一些什么来安慰面前这个一直在安静喝酒,将深沉惨烈往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掩不住悲伤在空气中流淌的玄衣男子。
只是心中明白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他今天要穿冷肃的黑,怪不得他今天要来这道被废弃的大桥上,怪不得他要喝酒。
原来一个人心冷可以传染给别人的,原来一个人伤心亦是可以传染给别人的。
景涵微叹一口气,她手撑栏杆之上,仰头看那闪烁繁多永不为谁停留伤感的星子,心中一片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