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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再赴鹰愁,壶天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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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界村,姜家祠堂。

    午后日头透过雕花窗棂,筛下一地斑驳,青石板上光影婆娑。

    姜义手里捧着卷竹简,慢条斯理地与几个家中后辈讲着《道德》里的章句。

    嗓音温和,不疾不徐。

    只是今日讲到一半,眉眼间忽地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淡得快要化了去,分明是心下正好。

    一篇讲罢,后辈们齐齐躬身散去。

    祠堂重又归于寂静。

    姜义方才将竹简搁下,转过身,冲供桌上那尊小儿牌位轻轻一笑,语声爽朗:

    “羌地那桩事,成了。”

    牌位上,姜亮那缕神魂闻言,光华都忍不住亮了几分,轻轻一晃,喜意溢于言表。

    姜义见了,笑意反而敛了几分,神色添了几分郑重。

    “你遣一缕神念,去知会洛阳李家,让他们也该着手造势了。”

    “孩儿晓得。”姜亮应得爽快,“我这就去老君山寻文雅。”

    姜义却并不点头,只抬眼望着他,慢悠悠地问:

    “你可知,这势,当如何造?”

    姜亮似觉此问多余,不假思索便答:

    “那还不容易?自然是宣扬锐儿安抚羌地、平靖边乱的功绩。”

    姜义听罢,却只是轻轻摇头。

    “此事,尚早。”

    他淡淡道:“锐儿那边,联络朝廷、暗中扶持、操练兵马,桩桩件件,哪一桩不要水磨的工夫?”

    “没个三五年,怕是连个苗头都见不着。眼下,何来的功绩可言?”

    姜亮那道神魂愣了愣,神色里透出几分不解。

    “那……眼下该造什么势?”

    姜义这才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从容。

    “不急着说咱们好,”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悠悠一点,像是在拨一张无形的棋盘,

    “要先说他们,有多坏。”

    “得叫天下人都晓得,羌人如何茹毛饮血,如何施展那等阴诡残暴的邪法,如何对我中原沃土虎视眈眈。”

    “尤其是那些不幸落入他们手里的百姓,如今日子过得又是怎样凄惨。”

    姜亮虽天资寻常,但日日在此听经论道,耳濡目染,这点关窍倒也一触即透。

    他那神魂轻轻一晃,顿时换了副神情,恍然中带几分欢喜。

    “是了!”他笑道,“若不先让世人知晓病有多沉重,又怎显得医者手段的高明?”

    “若不让朝堂诸公、世人百姓觉得羌地已是心腹大患,又怎衬得平定此地的功德,何等惊天动地!”

    说到这里,他又添了一句,声音里已有了谋划的意味:

    “孩儿当年征战时,正认得不少同僚,还有天师道的诸位旧友,都曾亲眼见过羌地残忍。由他们去说,最是入情入理。”

    姜义闻言,嘴角那抹笑意这才真切了几分,淡淡夸了句:“孺子可教。”

    话锋一转,却似不经意般问道:

    “先前让你探的道家合修之法,可寻到些门道?”

    姜亮那道神魂光华微敛,应声道:

    “回父亲,尚未寻得。这等法门,在道门中也算秘传,非嫡系不得轻传。天师道里或许有,却也不是能轻易拿与外人观瞧的。”

    “嗯。”姜义只淡淡应了一声,点点头,“多留些心便是。”

    说罢,便不再多言,负手踱出祠堂,回了自家院里。

    他熟门熟路,绕过几进屋舍,径直往后头灵果林子去,挑了些姜钧那小子采剩下的熟透果子,随手收进壶天。

    行至灵泉池畔,正好见一素雅身影盘膝而坐,氤氲灵气映衬下,那张面庞倒比往日更添几分静谧,正是柳秀莲。

    姜义一见这光景,心下便知,又到闺女巡视山林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旁树屋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姜曦自里翩然而出,见池边柳秀莲,步子一快,伸手将她稳稳搀起,送回了屋中。

    做完这些,她才转身,朝林中姜义远远一点头,身影随即没入前山翠色之间。

    姜义看着,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家中如今虽添了这眼灵池,灵气浓度远胜往昔。

    可要论灵机精纯,底蕴最厚的,还是那座树屋。

    只是屋中方寸之地,那点灵气,只够供一人全力吐纳。

    如此一来,该由谁占着这片宝地,倒是叫人颇为为难。

    阖家上下,已然突破性命双全的族人中,数闺女姜曦天资最高,又得刘家阴德加持,前途最是光明。

    将最好的紧着她用,或能搏个泼天前程。

    而媳妇柳秀莲,底子最薄,突破最晚,体内积年浊气沉重,炼精化气的路上,自是最慢。

    虽说眼下也得了三五百年寿数,可能否趁寿数耗尽前再进一步,却是个天晓得的数。

    一个天资最强者,搏的是一份高远的前程;

    一个根基最弱者,求的是一线延寿的生机。

    这碗水,委实难端得平了。

    为了那树屋的归属,阖家上下,倒也推让了好些时日。

    终究,还是姜义这做家主的,一言定了乾坤。

    树屋,优先紧着姜曦用。

    理由也光明正大。

    阖家之中,数曦儿天资最盛,前程最远。

    好钢总要使在刀刃上。

    她若能先一步得了造化,日后才有余力,回身为众人寻那延寿续命的机缘。

    话说到这份上,姜曦也不好再推辞,只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那双清亮眸子里,似是多了些什么,沉甸甸的。

    至于柳秀莲,便趁着曦儿隔三差五上山巡视的空隙,抢得那点光景,入屋盘坐,吐纳一二,务求不使一丝灵机白白散去。

    明面上,此事算是安顿下了。

    可姜义心里,却亮如明镜,终究只是扬汤止沸,治不得根。

    自家如今,看似得了些脱凡的机缘。

    可在真正修行人眼里,那点底蕴,还是薄得像层窗纸。

    莫说旁人,便是他自己,也无几分把握,能在这剩下的三五百年里,将体内浊气炼尽,更遑论叩那更高一层的门槛。

    念及此处,他只好又轻轻一叹。

    这修行之路,讲是长生逍遥,走将起来,却真个是步步维艰,半点由不得人。

    姜义面上,自是未曾露出分毫。

    只是心神往腰间壶天里一沉,清点了一遍灵果。

    见那五色缤纷,已堆了小半,心头一算日子,差不多也该送些去给那位三太子打牙祭了。

    当夜,他寻着姜钦,只淡淡吩咐一句,让他尽快把古今帮的差使交代妥当,准备随自己往西边走一遭。

    鹰愁涧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姜义并不清楚。

    只是提前带着孙儿去那是非之地瞧上一瞧,终归不是坏事。

    三日后,姜钦收拾停当,便随自家祖父踏上西行之路。

    脚下贴了风行符,日行数百里不在话下。

    只是这回身边带着个孙儿,姜义心思,到底比上次独自赶路要多几分谨慎。

    不似那般急切,反倒放缓了步子。

    如此日行夜宿,算得一路顺风。

    将近十日,祖孙二人才赶到先前擒下那恶土地的荒庙。

    甫一踏进庙门,姜义神魂一扫,便觉出一股熟悉的神力波动。

    抬眼望去,神龛里正端坐着一尊神像,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鹰愁涧里那位倒霉的水神老爷。

    想来在老桂帮衬下,调任至此,当了这方土地。

    看他如今神光凝实,气色也比在涧中时丰润了不止一分半分,日子显见舒心许多。

    那土地一见姜义,连忙起身长揖,满面感激,口中谢声不迭。

    姜义却不好应下这桩暗里操持神道权柄的情分,只笑着摆手,不肯受礼。

    嘴上拣些恭喜的话敷衍了几句,便算揭过。

    闲谈间,姜义随口问了句:

    “你既来了此处,那鹰愁涧如今,可不就没了水神?”

    土地摇头如实道:

    “小神不知。只是按神道规矩,空出来的神位,总会有新神补上。至于何人何时,却非我能晓。”

    姜义见他不知,便不再多问。

    只是随手在供桌上,放下两枚自家壶天里新摘的灵果,当作香火。

    祖孙二人在庙里歇了一宿,次日天明,才带着姜钦,往鹰愁涧方向行去。

    姜义熟门熟路,先绕到里社祠,果然寻见了正摆弄马鞍的老桂。

    老桂还是那副半梦半醒的懒散模样,斜倚着树干,倒比庙里供的神像多了几分人味。

    姜义走上前,也不多说,只从壶天里捞出几枚尚带露水的灵果,搁在石桌上。

    一来,谢他先前暗里援手,调动神位的人情;

    二来,也想顺道探听鹰愁涧眼下的局势。

    老桂眼皮抬了抬,随手拈起一枚果子,在指尖掂了掂,目光却没落在果子上。

    反倒绕过姜义,落在了他身后的少年身上,上下打量,不着痕迹。

    以他这般身份,眼光自是老辣。

    只一瞥,便将那少年根底瞧了个八九不离十。

    根骨天资,皆属上乘。

    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身上已沾了几分人间香火气。

    虽淡,却是实实在在凝成了一缕,显见早已有了受人供奉的身份。

    这般底子,再加上姜家那份连他也看不透的底蕴……

    老桂心里暗暗点头,这少年,将来怕是要走得极远。

    姜义见他目光已然了然,也不多做解释,只笑着问起正事:

    “鹰愁涧如今,是个什么形势?”

    老桂闻言,半睡半醒的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眼神,好似在瞧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旧友。

    “还能如何?”

    他说得懒散,带点调侃:

    “自打那水神搬了窝,涧里接连调来过两任。一个比一个神气,却没一个能撑过三日,便叫那三太子搅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说话间神色轻松,显然已将此,当作是姜义与涧中龙子早有商议的结果。

    姜义听罢,神色自若,自然晓得他心底所想,却也不点破。

    只将身后的姜钦唤上前来,让他拜见桂公公,口中笑道:

    “日后这孩子在此处叨扰,还得仰仗桂兄多照拂一二。”

    姜钦自是恭恭敬敬,上前一揖。

    姜义这才似闲话般,把正事说了出来:

    “如今这鹰愁涧没了水神,往来多有不便。老夫打算让钦儿暂且寄住那座破落的水神庙,打理一二,也算个栖身之处。闲暇若能帮人渡渡涧,积些福德,倒也不坏。”

    说到这里,他转眼望向老桂,含笑一拱手:

    “桂兄是此地社神,日后,还得多照拂一二。”

    老桂似早料到有此一桩,只含笑点头。

    半眯的眼再落在姜钦身上时,眼底已是毫不遮掩的欣赏,只颔首道:

    “姜兄宽心。只要在这片地界上,除了涧里那条龙,还没我罩不住的人。”

    姜义领着孙儿,自是一番谢过,这才往山下水神庙行去。

    庙不大,如今更添颓圮。

    梁上蛛丝横陈,石阶缝里探出几茎野草,一派无人问津的光景。

    姜义带着姜钦入内,目光只在正中供桌上一扫。

    那尊泥塑水神像,早没了半点神光,呆呆杵着,便是一堆土坯。

    庙中无神,正是此象。

    他也不多话,只袖子轻轻一拂。

    清风自衣袖鼓荡而出,不染半点烟火气,便将侧桌上积年的尘灰尽数卷去。

    这才从壶天中,取出早备好的牌位、香炉、烛台一应物什。

    吩咐姜钦,一样一样摆放稳妥。

    牌位上,写的是沉稳几字:“家父姜亮之位”。

    在这世道,道观庙宇里,为自家先人寻个角落,立一方牌位,受点香火,也算寻常不过。

    一应事物摆妥,姜义才示意姜钦,于牌位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又取了三炷清香,递到孙儿手中,让他亲手点燃,恭恭敬敬插入炉中。

    青烟袅袅,旋绕升腾。

    烟气之间,渐渐凝出一道虚幻身影。

    正是姜亮。

    那道神魂微微一怔,先是眨了眨眼,打量这座破庙。

    再看见眼前的父亲与孩儿,眼底便涌出几分抑不住的兴奋。

    姜义只冲他略略颔首。

    姜亮心领神会,神魂一动,催起法力。

    只听阵阵“噼啪”声作,一堆被褥、米袋、鲜肉之类的日用物什,凭空现于庙中,堆得像个小丘。

    瞧见这般光景,姜义那素来平淡的脸上,也难得浮起一丝满意的笑意,连连点头。

    看来,先前的筹算,并未落空。

    自与敖烈那位金尊玉贵的龙亲相识后,姜义心里便琢磨着一桩最要紧的难题。

    如何才能养得住他。

    这鹰愁涧水瘦山寒,连条肥鱼都难寻,哪能供得起真龙的口腹。

    而两界村虽物产丰饶,却远隔千里,输送不便。

    反复思量下来,也只剩自家小儿的手段最妥。

    姜亮如今学得壶天妙法,只需在村中将备好的肉食菜蔬收入壶天。

    再借神道之便,转瞬便能从这庙中牌位现身,搬将出来。

    如此一来,便等若把两界村的后厨,生生搬到这鹰愁涧口。

    也好填那龙肚子里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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