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一点都不喜欢。”
几乎想都没有想,景钲便脱口而出。
“说得如此确定?”
景涵靠在他肩上的头不自觉地松了松,“那以后你有可能喜欢她吗?”
“不。”
语气还是坚决。
景涵笑了,抬起头来看向他:“如此我之前做的事情岂不是全都白费?”
“是的,你现在才知道么?”
景钲侧头,与她对望,语气揶揄。
“我也只是为你好而已,张小姐不错啊,无论是从外貌还是家世来说,更难得的是她很着紧你,你看,你一受伤,她就立刻为你揉药酒了,就连我这个弟弟一直做的工作都做了。”
……怎么这句话中似带着酸溜溜的醋意的?
“你现在也可以帮我揉的,我不介意。”
“啧,哥哥,你时政课是怎么上的,怎么都听不出矛盾的关键点的?”
景涵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张小姐以后可以代替我这个做弟弟的来照顾你,她是真心为你好,所以,你也应该要试着接受她,话说,咱们与她认识都颇为长久了……”
“你以为我受伤是为了谁?”
景钲出声打断她的说话,语气森凉,带了一丝不耐。
景涵一怔,住了口,直直地凝视着已然不愉的景钲,她垂了眸,答道:“我当然知道你特意输了考试是为了什么,也知道你受伤是为了谁。”
“可是,这些并不值得!”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景钲,我和你不同,我需要掩饰自己的身份才能活下去,是以,我不断地装傻,带丑陋的人皮面具,学各种各样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喝难喝的药,每天都要吃三颗难以下咽令人作呕作吐的药丸,我这样的人,活不长久的,这一点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可是你却不同,你是真正的将门后代,你有学识懂武艺,你应该去争取更多属于你自己东西,而不是为了我这个活死人而浪费时间。”
“不,不是这样的……”
景钲想不到她突然会说出这样一番令人错愕的话语出来,有些许无助地握住她冰冷的手腕。
眼前女子此时的眼神显得遥远而哀伤,那双琉璃秋瞳黑而光润,可是却照不进任何东西。
空洞得令人想攥紧她的肩,用猛力摇醒她。
“景钲,”景涵仰起了头,看着深远苍穹那颗褪了光芒的贪狼,深呼吸了一口气,“其实我和那颗贪狼之星一样,拨不开云层,看不见月亮――
我甚至是一个不能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人。”
苟且偷生说的就是我吧?害怕死亡,厌倦死亡,所以就不得不努力地活下去,用尽身上一切力气活下去,纵然知道每天的太阳不能照在自己的脸上,仍想感受到一点人世的气息,沾染些许蓬勃生气。
景钲,我知道你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我知道你隐而不发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内心阴暗矛盾的一面隐藏着什么,那股黑暗力量过于强大,就像你小时候突然午夜梦游出现在我床边那样,眼神荒芜毫无意识地便扼紧我的脖颈,使我无从反抗。
甚至是绝望至死。
那种能把人狠狠拖拽至深沉大海,浑身疼痛不能呼吸不能挣扎的感觉我最清楚不过了,昨晚我才刚刚试过那种感觉,所以,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活在深渊之中,即使看得见亮光,却不能真正触摸。
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活成行尸走肉,我不要你永远都不言苟笑,令所有人都离你三丈远,独自活在你的世界里,你不应该如此,真的不应该。
你的人生应该比现在光明肆意一百倍,有着令众人景仰的地位,以及一名能与你并肩而立深爱着你的女子。
你的生活本应该是这样不是吗?
所以,别为了我,放弃了你应得的一切。
那样并不值得,亦会使我内疚。
夜空很璀璨,一点星子坠落在她的眼角,化作晶莹之泪,风一吹,消散不见。
“我甚至是一个不能活在阳光之下的人。”
呵,这句话还真是精辟,精辟到令他的心狠狠地震了一震。
他摸了摸她微湿的发,仍旧沉默。
这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会像她那般,身上无时无刻地带着两副面具,一具是自她五岁那年起便一直戴至现在的鸦青色胎记面具,用以在鸳凤楼中掩人耳目,而另一具则是自她进了长醉书院以后所戴的清瘦少年面具。
他七岁那年,他的母亲因重病而被梁府的人赶出家门,鹅毛大雪纷飞,覆了他们满身,他那时候既敏感又倔强,根本不知道“退缩”名为什么,只因觉得梁府的人不应该如此落井下石至他们于死地,他有权利取回属于他们一家应有的东西。
那次被人殴打至吐血的感觉早已忘掉了,唯独记得的是那种深深刻在身上心上的羞耻之感,以及那双已然冻僵了的小手搭在自己手背上的坚稳镇静。
在眼睫血肉黏稠之间,他只能看见那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导致脸色苍白比同龄人矮小的瘦弱女孩,那时候她还没有戴人皮面具,冻至发僵发紫的嘴唇抿得很紧,一双眼睛反射着雪地的亮光。
她的眼睛从小就很清亮,像一面泛着波光的粼粼湖泊,能倒映出你心中任何的所思所想。
澄澈到令人不敢轻易直视。
就是这样一个还不足五岁的小女孩以薄弱之肩背负起两个人的性命与尊严,在无垠雪地上踽踽前进,那一刻,世界近似空洞荒芜。
但是却有暖火点燃心中。
寒冷,却令人觉得很温暖。
后来在他们快要倒在雪地上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遇见了闻樱,再后来他们在鸳凤楼后院的小矮房之中安顿了下来。
然,很不幸地,母亲的病需要一种颇为奇特的药草来治疗,他们被告知这种药草在苍岐山中才有,当时他被殴打至重伤,于是景涵便想独自一人前往苍岐山,去采那种虚无缥缈的药草。
那次的经历真是令他毕生难忘。
他毕竟不放心她,表面上是答应了留在屋中好好养伤,而事实上他却是偷偷跟踪她。女孩走得很快,踩在雪地上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她按照闻樱给她的指示来认路,也许是过于幼小,她在一条山路上兜兜转转了好几遍才勉强找到苍岐山的入口,空旷的山中鸟兽大部分都冬眠,偶有一两只肥美野兔从灌木丛中窜出,只是惊鸿一瞥,便又再次消失不见。
她并没有理会过多的身外之事,只沉默地往山上行走着,据闻樱所说,那种药草生长在苍岐山的山腰之上,那里有一条通天栈道能通往这种神秘药草生长的地方,只要她能够到达那里,即使没有见过那种药草,也自然而然会知道她想要寻找的是什么。
五岁,正是一个孩童贪玩的年纪,山上梅树怒放,散发出一阵阵冽香,繁盛花蕾压弯了枝头,一场腊梅的宴席空前盛大。
寻常之人看见眼前情景必定会留下来细细观赏,无论你的事情有多急。只因大自然的魅力令人无从抗拒。
她在看见那一大片梅林的时候脚步只是顿了一顿,似乎是因为惊讶以及震撼而出于本能地停下,可下一个瞬间她便穿花而过,任梅花映红了眸色仍心无旁骛,独自行走。